伍 黄色黑条练功服 道理都写在脸上
张艺谋电影的女主角,通常都找得很艰难,寻找《山楂树之恋》中静秋的扮演者时,导演组兵分八路,几乎跑遍了全国的艺术院校,最后入选的,是石家庄的高中女生周冬雨。她之所以入选,是因为她有一张干净的脸,张伟平认为她“气质独特,极其清纯”、“眼神如山泉水般纯净”、“看片的人一致认为她长得像山口百惠”。而新闻里,张艺谋的反应是:“试戏过程中,张艺谋发现这位女孩虽已十八岁,却像一张白纸,对社会中的很多人情世故全然不懂,几乎是现实版静秋。”
一张干净的脸,是“谋女郎”的入门条件,这是全国皆知的秘密,巩俐、章子怡、董洁,甚至奥运八分钟的民乐女郎,都有相近的面容特质。何况《山楂树之恋》的故事背景在1975年,主张的又是纯爱,弥漫禁欲气息,演员脸孔更要干净。不过,不只张艺谋有这种要求,凡是将故事背景放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电影,也都免不了要寻找些干净的面孔,制造些干净的画面,干净,已经成为用影像重现三十年前时光时的统一诉求,《孔雀》、《青红》,都是如此,甚至豆瓣上那个著名的活动“咱妈她是个美女,咱爸他是个帅哥”也并不例外,网友提供的父母照片,统一气质是“干净”(不排除是黑白照片营造了这个干净的幻境),后面的回复,也都一迭连声地赞美那个时代比现在干净。
那时候的人,比现在干净、恬静、单纯,这几乎已是共识。但有略微年长的朋友,谈及她为什么没有在那个年代恋爱时,说,那时候,男孩子都很脏,女孩子也一样,连她自己也一样,因为,“都没有好的洗发水”,不能常常洗澡,还能指望什么?那么,那些影像中的干净面孔所代表的世界,和她所描绘的龌龊如十九世纪前的欧洲一样的世界,哪个比较接近真实?
“过去是个异域”,过去了的时光,多半已经云雾缭绕,搅拌和混杂了种种晦暗不明的细节、印象,难以看清原貌。吊诡的是,“干净”为什么会成为那个时代的印象?“干净的脸”为什么能为那个时代代言?
脸的历史,是另一部隐秘的历史。陈丹青认为,人的面孔和时代关系紧密,鲁迅之所以好看,是因为那样一个时代,足以滋养出那么一张即便摆在世界文豪群像中,也不让我们丢脸的脸——人的脸孔,是时代元气的凝结,是时代能量的表露。同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香港小姐里,许多绝代佳人,九十年代后的香港小姐,则越来越难看,因为八十年代的能量已经渐渐衰竭了。
但,脸的历史,也不是那么自然发生的,脸的历史,也是摒弃和承认的历史,是有意倡导和声张的历史。
八十年代,受过西方教育的新浪潮影人,打算重振香港电影,首先要改变的,就是演员面孔,邵氏电影中那些肉团团、粉嘟嘟,带点江湖气和市井气的女星,从此不吃香了,他们找到的新代言人是夏文汐和叶童,“都是高挑修长、外表冷若冰霜,打扮清秀淡雅,似不食人间烟火……两个都不似本地明星,而具有西片女星奥黛丽·赫本和黛博拉·蔻儿型格”。
而说起1949年以后内地女明星脸孔变化时,影评人娄军这么认为:“共和国成立以后,城市的功能受到抑制,旧上海那种既是罪恶之城又是时尚天堂的矛盾被革命理想重新整合,城市生活在银幕后面悄然隐去,作为革命象征的土地和农民被突出出来,反映革命生活和现代化建设的题材成为主流。”所以,1949年以后的明星,比如谢芳、王丹凤、秦怡、王晓棠、张瑞芳,“她们的美丽是全部面向公共空间的”,她们的面孔公约数里,最多的是母性元素,谢绝欲望投射,而那些拥有城市标记的女明星,则只好扮演女特务。直到八十年代,城市化再度开始,潘虹、张瑜、方舒、龚雪、肖雄那些精细妩媚类的面孔才重新出现。
过去的世界,地位则更加尴尬,通常是我们给它什么脸,就得要什么脸,我们认为它是干净的,它就是干净的,让它成为某种干净的社会理想的寄托,它就得担负此责。张艺谋在城市化潮流中逆行,努力寻找非城市化特征的脸,也正是源于这种需求。
所以,本雅明认为,照片(也可以扩大到所有影像领域)和讽喻有着相近的功能,将世界缩微,是一种控制世界的方式。控制了一张脸,就控制了脸的主人被领会的方式,控制了一个时代的脸,就控制了我们对一个时代的记忆。人的面孔其实并无大的变化,重要的是,选择什么样的面孔作为时代的代表。所以,朱文在他的诗里这样写:“道理都写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