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祝故人平安
1
去年,我去学车。2月到4月那段时间,在驾校有车上的日子,总是在下雨。教练把车子油改了气,不许所有人都坐在车上,所以我们七八个人只能举着伞站在一边等叫号。
有个男生,他总不带伞,又总爱挤到我的伞下。他是隔壁大学的研究生,一看就是个有点闷骚体质的宅男,一点都不懂社会行情,以为挤一把伞,吃几顿饭就能发展一段爱情。错得真离谱。
为什么雄性这种物种,不管到什么年纪都这么天真呢?
“菊花链法最多可支持9台交换机的堆叠。”研究生拽着自己专业课上的名词跟我套近乎,我埋头苦吃地锅鸡。现在想想,那家常去的地锅鸡味道真是不错,肉质醇厚、自然、酥烂。以至于我现在早已忘记了那男生的模样,却只记得地锅鸡的肉味。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肉味,却又想起另一个人来。那人也肉质醇厚自然,我总记得靠在他背上的感觉,那叫一个舒服。像是靠在一片软软的云上面,飘荡在天际。
那人叫宋清嘉,我喊他胖胖。我们相识了很多年。搞笑的是,我们从七岁认识,到现在的二十八岁这么多年间,十五岁之前是不讲话的,二十四岁之后,也没再讲过话。
想起他来啊,就像想起幼时家旁边的那条护城河,还有河边的几棵老柳树。我摇摇晃晃地长大了,风风火火地去很多地方,但它们一直在那里,住在心头像是乡愁。
胖胖对我来说,就像乡愁。近乡情怯。
拿到驾照的那一天,我就去看了车。买了辆小赛欧,直接开上了高架。心中有些忐忑,也很兴奋,一直祈祷平安平安平安。可这时手机亮了起来,我瞟了眼看到打进电话的人是胖胖。
就是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我的车子追尾了一辆新上路的雷克萨斯,这下惨了。
可是等嘈杂都安静下来,我却终于看清未接的电话来源,是明明——那个研究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号码存进我的手机,还嗲气地输入了自己的小名。
我恼火地回拨过去,一顿火气爆发,骂完挂电话,头皮一阵发麻。不怪人家吧,是胖胖的错,最近怎么老是钻进我的脑海里来?
2
怎么说呢,最近我总觉得生活更像是在做一个奇怪的又跌宕起伏的梦。塞翁失马这种事儿也能发生在我身上?
雷克萨斯的车主揉着脖子下了车来敲我的窗,我连头都不敢抬地道歉。人家倒是大方,“没关系,我的车子刚上了全险,不用你赔。”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去看他,一个浓眉大眼的英俊大叔,笑得像天使。
撞车也能撞出个姻缘来,以前以为只有在狗血言情小说里看到的桥段,就这样发生了。
莫名其妙地约会了几次,大叔稍显热情。我呢,不过是颜控毛病犯了,喜欢身边有这样一个老帅哥来给自己装点门面。当年每次和胖胖闹分手,导火索就是我打击了他的不英俊。
去年我是一个二十七岁的老女孩,自以为是披着假文艺的外衣。有的不过是一份鸡肋一样的工作,一辆刚被返修回来的橙色小车,还有一张蒙混不了几年的萝莉脸。
还记得七岁那年,我和胖胖一起参加学校的文艺汇演。胖胖那时还不胖,被打扮成女孩子,那叫一个俊。我们一个穿红一个穿绿,站在一米高的舞台上唱《红星照我去战斗》。记得好多老师说,我们看起来像极了一对双生子。那视频在我们县的电视台上,连放了一个星期。
我搅着咖啡跟大叔聊起这段老黄历。最近我跟大叔在一起,每次都说关于胖胖的事儿。大叔似乎也猜到了,不咸不淡地问:“又是那个人?”
我点点头,看窗外。又下雨了。去年的雨真是特别多,通常缠缠绵绵地好几日,连回忆也变得黏腻起来。
“对了,忘记告诉你,”我对大叔说,“胖胖的爸爸是我们县电视台的台长。”
3
大叔的家很干净,也很装逼。高耸入顶的书架墙,放满了书和CD。我猜那些书全是清白无辜像处子,还没有被谁的手指翻阅。
一个蓝光电影看到一半,大叔朝我靠了靠,手臂那样自然地揽住我的肩,头也抵过来,似乎我一动,就会被惩罚一个吻。
约会了那么多次,一个吻似乎算是水到渠成,但我抵抗了。我挪了挪身体,头转向一边,对大叔说:“你知道吗,这个电影我和胖胖看过一次。”
电影《碧海蓝天》,我们在胖胖家看的。租来的DVD,一般清晰,却看得认真。不像现在,看电影只是个形式,背后暗藏身体的暗流涌动。我们当年刚一看完就去了洗手间比赛憋气。我们一人一个洗脸盆,放满了水,然后把脸放进去。几十秒后,我还没有抬起头来,就听见胖胖跌倒的声音。他闭着眼睛,嘴唇紧闭,我手指探过去,似乎没了呼吸。我吓坏了,以为他憋死了。于是学着电视上的样子给他做人工呼吸。对,我上当受骗了,我们的嘴巴一接触,我就知道,这胖小子一点事儿都没有。
“像这样吗?”大叔笑着靠过来,我闭上了眼睛。
我和这个大叔没什么未来。他没许过我什么,我也没期许过什么。只不过是一段时间里,两个落寞的人,一起走一程。他送我礼物,我要了施华洛世奇的两串水晶挂坠。一个挂坠是虎,一个挂坠是豹子。我穿红色的棉布长裙戴起来,头发就那么散着。
大叔喊着:“回头回头。”
我一回头,他便拍了张照片给我。
晚上我用美图秀秀美化了那照片,自恋地让它做了桌面。想了想,把那照片E-mail给了胖胖,只有一句话:“自有肥男驱虎豹,岂有胖子怕熊罴。”
这句话是胖胖曾经的签名,用了很多年。那些年,单单看着那签名,我便有了安全感。现在我一个人,不管走到哪里,在什么人身边,在怎样坚固的房门内,都觉得内心像是有一个空洞,回忆它掏了掏,却没能掏出什么“不怕”的智慧。
4
租住的那间小屋,窗子正对着一棵梧桐。5月刚到,就生了桐花。紫色的,像是瘦削的喇叭。有几朵掉在我的窗前,捡起来,小心地舔了舔花蕊。
很甜,有蜜。
我和胖胖一起读的高中旁边是个植物园,每到春天,那里就百花争艳各吐芬芳。逃票进去看花,是每个高中生都做过的事儿。记得我们一行七人,四女三男走在梨树下,雪白的梨花有时会落满我们的肩。有个女生悄悄告诉我她喜欢胖胖,我问为什么,他那么胖。女生说,听说他爸爸调到市里的电视台做台长了,我以后想当个主持人。
在我转达了女生的喜欢后,胖胖撇了撇嘴,瞪了我一眼。之后一周他都没跟我说话,也没有和那个女生在一起。那时候我们县的每条路上都种着梧桐树,桐花开的时候,我骑着自行车载着一车筐捡到的桐花和胖胖狭路相逢。他的胖脸热得红扑扑的,声音也带着烦躁,他问我:“孟初夏,你到底报哪所大学?”四个月后,我们就在那同一所大学里遇见了。然后,恋爱了。
我跟大叔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在他家楼下的一个小花亭里。有个女孩子以“捉奸”的态度闯进了他家,那时他正在做红酒牛排。红酒洒了一地,牛肉踩在脚下。女孩哭着说大叔是个浑蛋,她陪了他三年,他却这样轻易就找了新欢。大叔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她的歇斯底里。
我走的时候,大叔跟我下了楼。我没有一句责备,只是问他还喜欢那个女孩吗。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我问他喜欢我吗,他点点头。我说:“瞧你,胖胖就不这样。胖胖从来就只喜欢一个人。他喜欢我的时候就喜欢我,喜欢别人的时候只喜欢别人。”
我和大叔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但那晚回去,我却看到了胖胖。我的邮箱里躺着一张他发来的照片,他瘦了,很英俊。
风吹着梧桐树瑟瑟作响,桐花香飘进来,与回忆融在一起。当年也是这样,只有一棵梧桐,不知多少春声。我想哭,然后哭了。
5
对了,忘了再做一个交代,胖胖发来的照片上,除了他自己,还有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妻子胖了些,孩子很像他。
我们分手后一年他就结婚了,和他爸爸台里新去的女实习生。我们分手的原因是所有鸡毛蒜皮的总和。我说过几次他爸爸的势利,他对我母亲的彩礼要求表达过不满。这些现在想来如此现实和俗气的事情,在当年却是确实存在并让我们烦恼的大事。分手前,胖胖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跑到外地去裸婚。我嘲笑了他,然后拒绝了他。总之闹得很不愉快。
不知不觉间,那段感情似乎就变成了我心中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分手后,我却陷入纠结不能原谅自己。索性放下一切,包括母亲的牵挂,跑到异地他乡来自讨苦吃。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他来。我们是在春天相爱,又是在春天分开。大脑似乎还没有平复这甜蜜又苦楚的印迹,所以回忆时时来袭。
我和胖胖没有未来了,他现在只爱他的她。不不不,我从来没想过去打扰他。我只是感谢,他曾经喧嚣过我的往事,让我偶尔能在记忆里温暖。
现在喧嚣往事终解,唯祝故人平安。
今年的春天,我又想起胖胖来,但没有去年那么纠结了。有一次吃饭时,我还碰到了另一个故人,就是去年学车时认识的那个明明。他热情地朝我打招呼:“还记得我吗,我是明明啊,我毕业了。”
站在他身边的女孩不满地拉拉他的衣角,他立刻介绍说那是他女朋友。
“恭喜你啊。”我说。我们一起吃了顿饭,明明喋喋不休地讲了许多和女孩的相遇相识相爱。我付钱时,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抢账单。然后他们一起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瞧,没有谁会为一个没有可能的人再驻足下去。走着走着,就什么都明朗了。我看向窗外,初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