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饮馔一瞥
初到台北,却丝毫没有远在异乡的感觉,无论街道、市容,还是语言与生活习惯,都如同在大陆任何一个城市一样。如果与香港比较,台北的大街上很少有外文的招牌、广告,也很少有似是而非、看不懂的洋泾浜商品名称和生造的粤语汉字。体味更多的,则是两岸炎黄一脉的文化渊源。
出机场到下榻的饭店,稍事休息后即举行记者招待会,接着是主人在饭店设宴招待,筵席是标准的台菜,除了三杯鸡、竹荪、发菜的做法与大陆不同之外,我看与闽菜菜系更为接近,技艺亦非上乘。有意思的是,在台北十数日,饮宴频繁,有时一晚上要应付两三个宴会,而吃台菜,这却是惟一的一次。因为有约去看望在台的亲友,只能未终席而告辞,匆匆驱车赶赴信义路亲友的寓所。
开出租车的小伙子非常健谈,当他得知我是从北京来台的,显得格外兴奋。他问我北京是不是有个天桥,那里有没有吞宝剑、吞铁球的表演?有没有“油锤灌顶”的气功?我告诉他,那些都是旧天桥的把戏,有些也是假的,现在已经没有了。问他多大年纪,他说今年恰好三十岁,我奇怪他如何知道这些。因为路上塞车,他从容地向我叙述他的家世,他说他父亲是江西吉安人,曾是“国军”的一个连长。母亲是北京人,家就在北京天桥金鱼池附近,家里很穷,后来当了“二等担架兵”,和父亲一起在“三十八年”(1949)到台湾。现在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健在,常常向子女们讲北京,讲天桥。小伙子又说,他母亲最想北京的小吃,想喝豆汁,还有一种什么豆腐?我问他是不是“麻豆腐”?他说好像就是这个名字。他又向我介绍说,台北有个“京兆尹”,专卖北京风味,他母亲去过几次,回来总说不是味儿。他劝我去尝尝台北的牛肉面,还说某某地方的最好。车到信义路四段,看看计价器,是250台币,我如数给他车钱,他坚决不收,争执几次,小伙子表情严肃地对我说:“我母亲也是北京人,我们也是半个老乡,如果收你的钱,回家后母亲是要骂我的。”我只得遵从他的意思。
在台北期间,没有机会在一般家庭中吃家常便饭,所以也无法了解台北人平时吃些什么?到信义路的亲友家中,已是晚上九点钟,他们知道我在饭店已经吃得半饱,特地请我在家中食蟹。
北京食蟹是在中秋前后,彼时菊花盛开,秋蟹正肥,持螯赏菊是中国人在仲秋天气中的传统享受。旧时北京一座小小的四合院落,秋雨初霁,新凉送爽,院中几畦盛开的菊花,廊下两株红透的石榴,室内也是盆栽的汉宫春晓或柳线垂金。三两好友,蒸一笼肥蟹,开一瓮陈年花雕,诗酒唱和,对菊剥蟹,是极快活的乐事。随着城市人的拥挤和生活节奏的变化,这种享受在台北也同样是办不到的。亲友家中有一个很大的阳台花园,说是花园,不如说是个大暖房,那里有中国传统的翠菊、万年菊,也有欧洲的矢车菊、除虫菊。当时已是阳历十一月,赏菊、食蟹的时间比北京晚了一个多月。蟹是极好的大闸蟹,据说是“华航”的朋友从香港带回的,我怀疑是大陆的闸蟹,尖脐的肉白而肥,圆脐的蟹黄饱满,在大陆也很难吃到如此好的螃蟹,想必价钱不菲。
我的亲友家吃蟹很传统,佐料只用姜末和醋,加少许的糖。吃蟹的工具我也很熟悉,有做工精细的小钳子、小锤子,是吃蟹钳和蟹腿用的,现在这种工具在北京市面上很难买到。河蟹味美,远在海蟹和江蟹之上,过去北京吃河蟹讲究“七尖八团”,也就是说七月吃尖脐、八月吃团脐,七月八月当然指的都是阴历,而论阳历则是到了八月半和九月半了。从中秋节到重阳节,是吃蟹最好的季节。蟹装在蒲包之中,吐着泡沫,拼命挣扎着往外爬,放在笼里一蒸,开始还有动静,当动静停止之时,一股蟹香也就飘飘出笼了。
吃过蟹要洗手,有用绿豆面洗的,也有用茶叶水洗的,为的是去腥气,据说台北市场上有一种加工好的溶液,经兑水可在食蟹后洗手,这里用的是一个磨料的砵子,除了溶液之外,还泡入一些淡黄色的菊花瓣。
食蟹后端上切好的木瓜。对台湾的水果,实在不敢恭维,除了龙眼、荔枝和凤梨外,对木瓜、榴莲、莲勿、红毛丹、杨桃等等,我却是望而生畏的。木瓜质硬,水少,远比不上大陆的香瓜和哈密瓜好吃。
凡在大陆能品尝到的菜系,在台北几乎都可以吃到,川、鲁、淮、粤、苏、徽、湘、闽,以及洛阳水席、东北的白肉锅子、关中的牛羊肉泡馍,可谓应有尽有。在台北期间,四大菜系中除鲁菜没有尝过,以淮扬菜做得最地道,粤菜次之。至于川菜,可能是为了迎合台湾人的口味,已经渐失特色。有些馆子规模不小,而特色却不明显。台北出版同业公会假座“圆明园”,设宴招待,筵席颇为丰盛,完全是潮州菜和淮扬菜的混合。
给我留下较深印象的倒是一次吃标准的淮扬菜,一次吃湘菜。
那家淮扬菜馆子在汉口街附近,三层的楼房,是一家中等规模的馆子。我们宾主只有四人,非常随便不拘,在二楼散座临窗坐下,点了烧马鞍桥、蟹粉狮子头、拆烩鱼头、大煮干丝和江瑶菜胆几样菜和两样扬州点心。两位主人都是食客,菜点得少而精,搭配得当,浓淡相宜。这家淮扬馆子在台北不知属于什么水平。菜做得只只精致,色香味俱佳。尤其是拆烩鱼头,颇费功夫,鱼头拆去骨刺,只留净肉和软脑,加上火腿、海参同炙,其肉滑嫩,入口即化,腴香满口。江瑶即是干贝,发后大如棋子,其鲜令人倾倒。点心中有一样是核桃酪,这是一种极费功夫的食品。核桃去内里的细皮,磨成浆状。红枣去皮去核,捣烂如泥,再用浸泡过的糯米细研成乳状稠浆。三者同煮,混为一体即成。这种核桃酪我家曾自制过,但太费功夫,轻易不敢为之,钓鱼台国宾馆的重大宴会也不过偶尔写上菜单,现在北京市面上的淮扬馆子早已绝迹多年。核桃的清香,枣的馥郁都溶于滑细的糯米汁中。这家淮扬馆子的字号我已经记不得了,但他们这种承传不辍、精工细做的敬业风范,倒是很值得大陆馆子学习的。
另一次印象较深的是在台北罗斯福路的天湘台湘菜馆,这是一家开业年头较久的老馆子。那天客人只有我一个,主人却有两桌半,加上几位报社的记者,一共足足三桌,用了一个较大的雅间。
主人中多数以上都是曾在大陆相识的老友,上午先在邮政博物馆座谈,中午在罗斯福路湘菜馆招宴。在他们之中,台湾籍的不多,陈先生是湖南人,俞先生和朱先生是江苏人,另一位朱先生是浙江人,袁先生则是地道的上海人,不但是海峡两岸知名的集邮家、收藏家,同时也都是美食家。那日菜极丰盛,从正午吃到下午三时,由于席间谈笑不断,以至吃了些什么菜已记不得了。总的印象是不大像正宗的湖南菜,就连最普通的东安子鸡、腊肉炒酸豆角等,都没有湖南的味道,几乎没有一只菜达到湖南人吃辣的水平。
从对菜肴的品头论足,谈及海峡两岸的饮馔美食,在座诸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饕,哪个甘于寂寞,甘于示弱,于是凡饮馔见闻、轶事掌故、古今趣话叠出不穷,无一不与饮食烹饪有关。在座的记者小姐们都是初出茅庐的女孩子,哪里听过这许多关于吃的学问,纷纷停箸围拢上来,顾不得眼前美食的诱惑。在座各位先生来台北都已四十余年,言谈之间多流露怀乡之感,几种小菜,几样特产,虽是生活末节,但往事钩沉,令人不胜感慨。这些感受,我想那些年轻的记者小姐们是难以体味的。第二天,我们这次聚会便见诸报端,我们这些人被小姐称做“吃遍大江南北、海峡两岸的老饕”。
这家馆子有两样东西还值得一提,一是鲜汤千张包,这本不是湖南菜,而是江浙两省的小吃,是以千张为皮,内中有肉丁、冬笋、海米、火腿,包成一个个的小卷,放在好汤中或蒸或煮后即成。在大陆以浙江湖州“丁莲芳”做的最为出名。不知这家湘菜馆子是如何将此移植到自己的菜谱中去的。二是瓦砵羊肉汤,我看也不像是湘菜,瓦砵有点像砂锅,放在一个铁架子上,下面有明火,点燃不熄,保持砵中汤菜的热度。汤是乳白色的,羊肉切成方块,好像还有少许粉丝、冬笋之类的东西。主人告诉我,可以先尝尝其中的羊肉,与大陆的羊肉有何不同。我尝后觉得肉质很嫩,但味道却不似大陆羊肉,没有丝毫的膻味儿。他们说台湾的羊肉大多是从澳大利亚进口,与大陆的羊确实不同,做这种瓦砵羊肉,固然肉嫩汤鲜,可要是吃涮羊肉,无论如何也没有北京东来顺、上海鸿长兴的味道。
台北近十余年饮馔的奢靡,可谓甚嚣尘上,饮宴的豪华也令人惊叹。据说仅鱼翅和紫鲍、燕窝的销量就呈逐年上升的趋势,一桌上等筵席可达数万金(台币),中等筵席也在万金左右,而且无论什么菜系的宴会,几乎必上鱼翅、鲍鱼,所费可想而知。两次筵会上与台湾武侠小说作家牛鹤亭(卧龙生)、张建新(诸葛青云),以及抗战小说作家邹郎(以抗战小说《长江一号》、《地下司令》、《死桥》等闻名)同席,他们都是经历过台湾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困难时期的老人,望着一桌燕菜、鱼翅、鲍鱼筵席,总是摇着头说:“太奢华了,太浪费了。”台北饮宴之风不但商界习以为常,就是在教育界、科技界和学术界也是非常频繁的。有一次台北几家出版社的老板请我吃饭,不无动情地对我说:“大陆的教授、学者太可爱了,也太可敬了,他们能在清贫的环境中做大学问,实在令人肃然。台湾的教授们不少是天天有应酬,夜夜有饭局,打牌吃酒,比我们这些出版商还要忙。”
台北的圆山大饭店曾是档次最高的饭店,也是孔二小姐的资产,但地点稍偏僻,且为宫殿式建筑,大而不当。现在已经渐渐冷落。倒是近些年兴建的凯悦、丽晶等五星级大饭店生意极好。凯悦、丽晶内有各式各样的中、西餐厅,极尽奢华,我在两处吃过粤菜和苏菜的筵席,鱼翅、紫鲍和燕菜、龙虾的质量都算是最上乘的,但在风味上却无特色,手艺也属一般,只是环境华贵,餐具考究,服务一流而已。值得一提的,倒是凯悦的周末自助晚餐(Buffet Supper),丰盛至极,令人眼花缭乱。
凯悦的Buffet Supper在二楼大厅,占地极大,中间的自助餐台或长形或圆形有八九台,大多是冷菜和各种点心、蛋糕、冰激凌、布丁、忌廉等等,热菜煎烤在餐厅另一头,由戴着高高厨师帽的厨师现场制作。冷菜的品种多达百余种,其中生食的也有数十种之多,像日式的生金枪鱼、生三文鱼、生鳟鱼、配的绿芥末、萝卜汁、紫苏酱和酱油。此外还有各个部位的生小牛肉,鲜嫩无比。在这里能吃到法国牡蛎、各种各样的法国鹅肝和蟹肉、龙虾沙拉。许多品种确实是第一次见到,而且叫不上名字。制作煎烤的餐台上有韩式、日式、法式、巴西式和西班牙式的煎烤食品,其中以高加索式的烤肉串和法式烤龙虾为最好。点心台上的奶油蛋糕也极为诱人,只是眼馋腹内饱,只能观赏一下。冰激凌和忌廉冻从外形到色泽也是诱人食欲,饭后浅尝,只能领略一两种。凯悦Buffet规模之大,无论北京的王府、昆仑、长城、凯宾斯基,还是上海的希尔顿、锦江、华亭,都无法与之相比。
台北也有许多非常平民化的大排档,尤其在旧城区的一些商业街上,经营小炒、打边炉和牛肉面的店铺比比皆是,而最体现台北风味小吃、为旅游观光者服务的地方就要数华西街夜市了。
华西街口有两座中国传统风格的牌坊,上面写着“华西街观光夜市”,牌坊左右各有一条十分整洁的街道,街道两侧是一个个特色不同的大排档。入夜以后,两侧灯火通明,照如白昼。这里有牛肉面、鱼圆汤、肉圆、油粿、粽子、边炉、炒粉、汤团等各种小吃,也有蛇羹、蛇胆药酒等一些似食非食、似药非药的东西。有几家店铺的柜台上还坐着几只衣着整齐的大猩猩,被链子锁在柜台上,东张西望地向游客打招呼,也有的坐在柜台旁边端着碗大吃大喝,如果同它们照张相,店主是要收费的。有的店铺前放了几个铁笼子,里面有些活蛇和果子狸一类的动物,以广招徕。街道两侧除了一排排店面,也有规模稍大的店堂,大多是小型餐馆和茶艺馆。其中一侧有条深巷,灯火幽暗,据说是台北的一处红灯区。
我们去华西街已是晚间十一时左右,这时已是开始热闹之时,这种人流熙攘的状况可以持续到夜间三时左右。因为已是在应付了两个宴会之后,实在无法在华西街品尝,最后为了不虚此行,在一处叫做“马家庄”的摊子上要了一点汤和一人一个肉粽,食品是现做现卖,很干净,但味道却没有什么了不起。北京东华门的夜市很有特色,只是每天临时支起棚子,卖上两三个小时,缺乏严格的管理。河南洛阳有条小吃街,开封有个小吃广场,经营的食品有烩面、砂锅、汤包、鸡蛋饼及许多特色面食,质量也都不差,但卫生状况实在糟糕。不由人想到关于北宋汴京州桥东街至大相国寺一带,直至寺东门外的街巷及南宋临安钱塘门、涌金门一带食肆林立的史料记载,我们在发展现代化城市建设的同时,能不能考虑到在中等以上的城市搞个集地方风味、旅游观光为一体的区域。天津南市的食品街确是这样做了,搞成了两层楼的十字街,过于庞大,加上楼上饭店大多承包租赁,经营什么川鲁粤大菜,失去了地方特色和自己的风格,生意自然萧条。台北华西街的管理与卫生状况,倒是值得我们借鉴的。
台北的日本餐厅很多,这大概与马关条约以后到抗日战争胜利以前日本的殖民统治有关。我在台湾的亲友都不是台湾籍,从来是很少光顾日本馆子的。惟有邮商黄明正先生夫妇都是台南人,对日式的餐厅非常熟悉。他们伉俪请我吃了一次很地道的日本菜。
记得那天是在拜访张学良先生和陈立夫先生回来,去黄先生店里购买邮票。黄氏夫妇为人极热情,我到台北的第一天,他们就携带了一箱包装讲究的台湾水果来饭店探望。我在他的邮票店盘桓多时,已接近下午一点,黄先生一定要请我吃饭,并问我能否习惯吃日本菜。我对日本菜的印象还是六十年代北京东安市场和风餐厅的印象,吃是吃得惯的。于是答应与他们同去日本餐厅。
台北的日本馆子大多是日本人开的,店堂的格局布置完全是日本风格。黄先生夫妇都能讲一口标准的日语,与老板非常熟悉。我们三个人吃饭不拘排场,我一再嘱咐稍尝特色即可,不要浪费。于是菜是以吃生鱼片为主,又要了一些各样的寿司。生鱼片极新鲜,切成厚度约一厘米的片,沾着不同的佐料,味道鲜美。寿司的品种有四五样之多,做得也很好。黄太太把我介绍给那位日本女老板,她们之间用日语交流,我是一句也听不懂的,只得接受那位老板一个劲儿的鞠躬。黄先生告诉我,台北的日本餐馆有百余家,生意还都很不错。
在台北期间日程安排很紧,本想去领教一下台湾的茶艺,但始终没能有这个机会。台北的咖啡馆倒是坐了一次,那是同行来访者去了台中日月潭的两天,难得偷闲半日,与友人在教育公会的咖啡馆小聚。台北的咖啡馆有两类,一种是在繁华地段的纯经营型咖啡馆,一种是某些职业公会办的半经营型咖啡馆,主要为的是同仁聚会座谈,教育公会的咖啡馆属于后者。这家咖啡馆布置的很清雅、舒适,十来张桌子上都铺了同样的方格子台布,瓶里插上几枝康乃馨,墙上是一些色彩淡雅的水彩画。室内有小块地方是吧台,通着里边的操作间。轻音乐乐曲的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楚。陪我来的几位朋友都是这里的常客,每到星期天下午常来坐上一两个小时,喝杯咖啡,聊聊天。这里的咖啡馆不卖酒,但有茶和饮料,还有自制的蛋糕,品种不多,但很精致。来参加聚会的陈先生与这里非常熟,他患有糖尿病,我们在用点心时,他只喝一点茶,稍过一会儿,小姐端出专为他烘制的一小碟蛋糕,是无糖的,可见服务是很周到的。这里十分清静,两个多小时内,除我们外只来了一桌客人,看来也是熟人。在台北,还有一种咖啡座,就是书店中的和唱片、咖啡室,我参观过两家规模较大的私营书店,地下室是卖文具、唱片和VCD,一层和二层是各种图书,三层则是一间不小的咖啡室,布置得十分舒适,案头有光线柔和的台灯,有点像图书馆的阅览室,可以在这里阅读或写作。近两年,北京的韬奋书店、风入松和万圣书园,也都逐渐搞了类似的设置,看来这种形式是城市走向现代化和人们文化生活的需要。
在台北旬日居停,不过是走马观花,别的方面自不待言,且就饮馔文化一项,已经充分体现了两岸共同的深厚文化基础与历史渊源。我想,凡是到过北京、上海、广州的台胞,也一定会有同样的感受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