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烂往往归平淡
一代才子的王维,他的人生也跌宕起伏得像一出戏剧。
先是春风得意、鲜花铺路:少年成名之后,他又金榜题名,而且独占鳌头,于开元九年(721)中了状元,时年21岁。中了状元之后,他当上了太乐丞,按说他的仕途生涯刚刚开始,前途正未可限量,谁知很快因为手下伶人舞黄狮子犯禁,受牵连而贬为济州司法参军,当年秋天便离开京城到济州赴任。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大起大落。
然后便是长长的失意。济州过了四年后,诗人裴耀卿任济州刺史,他和王维同是诗人,又是同乡,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可惜裴耀卿很快就去别处任职,使王维不胜惋惜,次年就辞去司法参军之职,离开济州。这一来就赋闲了好几年,其间又经历了妻子去世的打击。
35岁那年张九龄执政,他被擢为右拾遗,但张九龄为李林甫所谗被贬,王维亦被排挤为监察御史出使边塞。后来历任左补阙、库部郎中等职。这样又过了十年。因为母亲去世,丁母忧,离朝居于辋川。这是他人生的第二次起落。
他服满后重新做官,当给事中的任上,他迎来了人生的最大危机。安史之乱爆发,安禄山叛军攻入长安,玄宗逃往四川,王维没来得及逃走,结果被抓了。对于一个臣子来说,一旦失节便万劫不复,这个绝顶聪明的人当然知道其中利害,他吃药装哑,拒绝和叛军对话。但是叛军也知道名人效应,怎么也不会放过他,安禄山把他弄到洛阳,关在菩提寺,强迫他任了伪职。这个时候,也许最光辉的选择是以死殉国,但是如果那样,历史上就多了一个以死报君的忠臣,少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诗人,作为热爱唐诗胜过唐王朝的人,我们真要庆幸王维的不够“坚贞”或者一时软弱。
诗歌给他带来灾祸,但是又给他带来一线生机。当安禄山在凝碧宫大宴部下时,王维写下了他一生中最悲伤的诗句:“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一年之后,安史之乱平息,所有陷入贼手的官员都被论罪,王维也入狱,按律当死。当些闲职的官,竟也会引来杀身之祸,这是王维一生中最大、最凶险的一次危机。幸好有《凝碧宫诗》证明他人在贼手、心在朝廷,加上其弟王缙表请削去自己刑部侍郎官职,以赎兄罪,所以得到特别宽待,不但不杀,还让他当了太子中允。这时的王维是57岁。到60岁,他达到一生仕途的高峰,转任尚书右丞——这就是“王右丞”称呼的由来,第二年他就去世了。
他的一生走势实在说不上流畅,种种起落相当磨人,大约他生性有洒脱清宁的一面,否则很容易毁灭或者陷入呼天抢地、牢骚终老的泥潭。看王维的生平,我会不期然地想起一个人——李叔同。同样的少年成名,同样的多才多艺,同样的风流才子,同样的由极绚烂归于极平淡:李叔同是成了一代高僧弘一法师,王维虽然没有出家,但是晚年笃于奉佛,长斋禅诵。是不是人间的大才、奇才,过分的绚烂特别容易导致归于平淡?或是不归于寂寞就会像另一些天才那样早夭而去?这里面也许有一些神秘的密码,不是科学可以破译的。
王维早期、中期的诗,以《山居秋暝》为代表:“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清新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整个大自然都是明净美好的:新雨刚过,天气初秋,明月当头,清泉清冽地流泻着,还有打破寂静的浣女和渔舟,清幽中充满活泼泼的生机,还带着回归恬静生活的欣喜之情。到了后来的《鹿柴》,“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幽冷空寂,不见了原来微温、鲜润、灵动的人间景气;到了晚期,他更是“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空寂更甚,甚至成了枯寂、死寂。代表性的像《过香积寺》:“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寺院,古木,深山,危石,寒松,那么的森冷,空旷,结尾更以“安禅制毒龙”喻用佛家思想克制世俗的欲望,直接讲起了干巴巴的佛理。
想想做人实在是难的。若心怀天下,积极进取,强极则辱,容易受挫,难免郁闷、愤恨,若是执著更可能痛苦一生;若沉湎功名、醉心利禄、纵情声色,绝对是俗不可耐,况且容易自祸其身;那么像王维这样超然物外、清净到底呢?倒是不染红尘,又难逃漫漫的枯寂、彻底的虚无。人生如此,如此人生,难怪连弘一法师这等高人,到了圆寂之前,还是“悲欣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