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1 疯狂的哥伦比亚
无法告别的武器
哥伦比亚的名声很坏。对于很多人来说,它只意味着毒品和凶杀。这个国家控制着全世界80% 以上的毒品贸易,凶杀案犯罪率也高居世界第一。密林深处还活跃着好多支反政府游击队,他们不仅涉及毒品交易,还不断地绑架人质换取赎金,爆炸恐吓无恶不作。就在我们来到哥伦比亚的时候,一个多月前被游击队绑架的四个中国人依然下落不明。
早在伦敦时我就听过这么一个故事——是真人真事:A在哥伦比亚旅行时认识了一位本地人B,有一天A和几个朋友去B家里玩,大家坐在客厅里喝着啤酒嗑着药听着音乐聊着天,玩得非常之high。到了后半夜,突然有人疯狂地敲门,一边敲一边大喊大叫。B不知从哪里抓起一把砍刀就冲去应门,A也立刻随手抄起一把砍刀跟着冲了出去(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屋子里到处都是砍刀)!门外站着两个喝得烂醉的小伙子,原来他们是B的朋友。两个人之前在酒吧喝酒,大概是喝醉了做了什么荒唐事刚刚被赶了出来。他们知道B的家里有一个手榴弹,想向他借来把那个酒吧炸掉(!)。B断然拒绝,于是他们三个人激烈地争吵了起来。A一个人站在那里,嗑了太多药脑子还不大清醒,手里拿着一把砍刀,听着旁边几个人在争执要不要扔手榴弹炸掉一间酒吧,当下他就在想:我X!果然,这就是哥伦比亚啊!
我们在旅途上遇见的另一位爱尔兰背包客则正是在哥伦比亚遭到了抢劫。几个劫匪用枪指着他的头,把他掳上车,抢走了他所有的财物,包括身上的衣服,最后把他扔在一片黑暗的树林里。临走前还“体贴”地丢给他一包烟,让他可以抽着烟打发时间等待天亮……
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江湖传闻,比如,和委内瑞拉一样,哥伦比亚的一些“假出租车”司机会在中途抢劫乘客,并逼迫乘客去各个ATM取钱;街头小贩会向背包客兜售毒品,交易之后却突然变身为警察;一些小贼并不使用暴力,而是把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物注射进糖果和香烟,然后卖给游客,在游客昏迷之后实施抢劫;据说有的受害者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少了一个肾……
从一个危险的国家飞到另一个危险的国家,再加上在机场熬了一整夜,我和铭基虽然已经有点麻木了,但还是强打精神,不敢掉以轻心。飞机抵达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出了机场大门,我们提心吊胆地钻进一辆出租车,一路手心冒汗胡思乱想,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顺利地到达了提前订好的青年旅舍,安排给我们的房间也好得出乎意料。我和铭基对视一眼,可是仍然不敢放松警惕。我们放下行李出去吃饭,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在附近转了转,吃完晚饭回去睡觉,醒来的时候欣慰地发现所有身体器官都完好无损。第二天我们在城里暴走,参观各个景点,甚至晚上也在外面活动,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人拔出枪来指着我们的头,没有人向我们兜售毒品,也没有人用任何东西把我们迷晕。
我这才开始换上一种较为轻松的心情打量波哥大这个城市。由于海拔较高,和刚刚去过的古巴相比,波哥大凉爽的气候实在是太舒服了。整座城市都被绿色的山丘包围,道路高低起伏,优雅的教堂前停着满地的鸽子,老人们坐在小广场上悠闲地聊着天。城里虽然也有不少高层住宅和办公大楼,却并不给人以繁忙嘈杂的都会之感,反倒像是个宁静可爱的欧洲小城。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它都完全不像传说中那么罪恶和危险。
“那是因为我们投入了大量警力来进行整顿,现在波哥大的安全状况比以前要好得多了。当然,晚上你们最好还是不要在超过这个范围的地方活动——”胡安用手指在我们的波哥大地图上画了一个正方形。
胡安是一名警察,同时也是一位导游——警察历史博物馆的导游。我个人觉得波哥大的警察历史博物馆是一个绝对不能错过的景点——想想吧,不用花一分钱,你就可以进入前波哥大警察总部参观,看到哥伦比亚警察部门这些年来收集的无数文物和具有历史意义的东西,而最最有趣的是,所有的工作人员和导游都是身着正式制服的警察!
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有一瞬间我怀疑自己走进了同志酒吧的“制服之夜”party,因为到处都是英姿飒爽的制服帅哥,看起来简直像是《GQ》 杂志的模特……
“你们好!”入口处的一位警察帅哥用迷人的微笑招呼着我们,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请问你们想要英语导游还是西班牙语导游?”我选了英语,心想“就你吧帅哥!”,谁知他马上转头朝房间里大喊一声,另一位警察小伙跑了出来。Shit!选错了……我暗暗地掐着自己的大腿。
胡安不是帅哥或型男,相对来说,他是偏向“正太”那一款的——而且是个原住民正太。棕色皮肤,矮矮壮壮,虎头虎脑,圆圆的脸上稚气未脱,大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青少年特有的天真的自尊。我看着他,心头简直涌上一股母性——你就是个小孩嘛!干嘛学人家当警察?
胡安说得一口语法稍嫌粗糙但绝对流利的美式英语,口音里浓浓的美国味儿简直令我的耳朵为之颤抖。我问他在哪里学得这么一口好英文,他有点骄傲又有点腼腆:“全都是我自学的。”怎么自学呢?“看美国电影啊!”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像很奇怪居然有人看美国电影都学不会英文…… 唉,“天赋”这件事,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我们先被领到楼上的一个大房间,里面到处都是哥伦比亚警方与贩毒集团和游击队交战的各种“战争文物”。枪柜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武器,有从敌人手中收缴的,也有警察们自己用的。连一个游击队的导弹发射器都赫然在列,简直不像是真实生活中会出现的东西。另一个展厅里则挂满了已逝警察英雄的肖像,他们大多在80年代和90年代的剿毒战争中殉职,足可想见当年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和暴力。
然而真正的“好东西”却在楼下。第一眼看到那台超级拉风的镶了真金的Harley-Davidson摩托车,我便知道开始进入重点了。摩托车是从“可卡因之王”巴勃罗埃斯科瓦尔(Pablo Escobar)那里缴获的,事实上,这一整层楼的展厅都专门“献给”了埃斯科瓦尔和他那个时代的贩毒集团。
“你们听说过巴勃罗埃斯科瓦尔吗?”胡安问我们。我笑了,这个问题纯属多余。人们一提起哥伦比亚就会联想到毒品,而一提到毒品便会想起埃斯科瓦尔。作为哥伦比亚的“毒品教父”和世界头号大毒枭,埃斯科瓦尔靠出口可卡因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而他留给自己祖国的遗产却是一段极端残酷野蛮的暴力史,也为哥伦比亚警方带来他们最大的悲剧和最知名的胜利。
在埃斯科瓦尔的家乡和“领地”麦德林,他被很多人奉若神明。穷人们将他视为罗宾汉式的人物,挑战体制,劫富济贫。埃斯科瓦尔常以金钱和礼物扶助贫民,为他们建造房屋和体育场,兴办福利事业,他的产业为无数人提供了就业机会,他本人甚至在1982年以自由党候选人的身份当选为候补国会议员。
然而,麦德林的父老乡亲没有看到的,是埃斯科瓦尔那狰狞的一面。他所领导的麦德林贩毒集团被称为“世界上有史以来最凶恶、最危险、最残暴、最大胆,但也是最有钱的犯罪组织”,“与这个集团相比,美国的黑手党就像小学生,日本的山口组就像教堂里的唱诗班……”埃斯科瓦尔和麦德林集团在哥伦比亚制造了整整十年的爆炸、谋杀和绑架。他们一面重金贿赂法官、政府官员和军队高官,一面豢养了数以万计的武装人员和职业杀手来绑架和杀害所有敢于揭露他们罪行的人。埃斯科瓦尔心狠手辣,他会为了惩处告密者而指使手下在商业航班上安装定时炸弹,也会在母亲节时炸掉一个购物中心,还会悬赏1亿美元捉拿曾通缉他的哥伦比亚总检察长并最终令其横尸街头,他手下的反政府武装甚至公然袭击司法大厦,在光天化日之下枪杀自由党总统候选人。巨大的恐怖气氛笼罩着哥伦比亚,社会动荡,人人自危。
哥伦比亚警方在与贩毒集团的战争中牺牲惨烈。麦德林集团曾在短短两年间就杀死了5000名警察,埃斯科瓦尔曾公开悬赏灭警,每干掉一个警察就奖励1000美元。连受雇于贩毒集团的儿童杀手都杀死了600多名警察,其中光是一位16岁少年就身负32条人命。
哥伦比亚,小镇圣奥古斯丁的广场上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
在警察历史博物馆里,我们看到了埃斯科瓦尔个人拥有的枪支——足够武装一整个特警队了……墙上挂着当年警方对他的巨额悬赏通缉书以及他中弹死去后血淋淋的头部照片(拉美人一向重口味),下面的柜子里则展示着他的一些个人物品——Ray-Ban太阳镜、染血的皮夹克、瑞士手表、索尼摄像机等等。最夸张的是一具埃斯科瓦尔的尸体模型,曾经的毒王孤零零地躺在玻璃柜子里,就像被关在一个很小的监狱。
而最特别的纪念品当属一块屋顶的瓦片——它直接“见证”了一代毒王的陨落。1993年12月2日,埃斯科瓦尔正是在他的家乡麦德林的一个屋顶上被击毙的。如果你凑近看的话,还能看见瓦片上已经干涸的斑斑血迹。
同样的话大概已经重复过无数遍,胡安有些机械地向我们讲述了这位大毒枭被追捕乃至被击毙的过程。自从1992年7月埃斯科瓦尔传奇般地越狱潜逃之后,哥伦比亚当局进行了多次全国性搜捕,甚至连美国“海豹”突击队都前来支援,可他每次都能提前一步逃脱。直到1993年的12月2日,埃斯科瓦尔与他的家人通了5分钟的电话,终于暴露了自己的藏身之处。搜捕队立刻将埃斯科瓦尔及其保镖团团包围在大楼内,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枪战。埃斯科瓦尔从后窗爬上屋顶企图逃跑,结果被搜捕队员打死在屋顶上。
埃斯科瓦尔之死绝对是哥伦比亚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时刻,虽然警察历史博物馆里并没有提供他死亡现场的照片,然而几天之后,我却在他的家乡麦德林看到了几张关于这一主题的油画,它们出自哥伦比亚最著名的画家、埃斯科瓦尔的同乡费尔南多波特罗(Fernando Botero)之手。一张是埃斯科瓦尔站在屋顶上,衬衫扣子全部敞开,赤着脚,手里举着一把枪。无数子弹从他脸上身上飞过,他已经身中数枪,弹孔还在渗血,看起来即将倒下;另一张画的则是已经倒下的埃斯科瓦尔,他侧躺在屋顶上,手里还拿着那把枪,屋檐下站着一个女人和一个警察,后者正伸手指向他的尸体。
这两幅画似乎并不包含任何政治观点,而更像是一篇简单的证词,证明哥伦比亚曾经存在过如此疯狂荒谬的暴力。我猜想画家波特罗与大多数哥伦比亚人一样,将埃斯科瓦尔之死视为一个全新的和平时代的潜在开端,一个从贩毒集团手中夺回麦德林的机会。
20年后,这个梦想似乎正在实现。当我们在麦德林城中游览的时候,只觉得市容美观秩序井然,公共设施现代便捷,很难相信它曾经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城市。
“那么,埃斯科瓦尔的麦德林集团后来怎么样了?”我问胡安。
“差不多完蛋了,其他几个大帮派也都被干掉了,”胡安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屑,“只剩下些小打小闹的。”
即便是“小打小闹”,哥伦比亚却依然是世界领先的可卡因生产国。毒品大鳄们虽然遭受了重创,如今分散的小毒贩们却从前者的经验中汲取了教训,懂得如何在赚钱的同时保持低调。尽管埃斯科瓦尔式的浮夸嚣张的毒品暴力已经从哥伦比亚转移到了墨西哥北部,然而毒品本身却无法被彻底消灭。事实上,自从美国总统尼克松1971年向毒品宣战以来,全球每年的毒品产量竟一直保持稳定,但剿毒战争的成本却已经增加了超过30倍(即便扣除了通货膨胀的因素)!
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我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供给是由需求决定的。只有当毒品的消费停止,毒品的生产才会停止。只要毒品还能赚钱,剿毒战争就永远无法取得胜利。而世界上没有任何产品的利润空间会比可卡因或海洛因更大。为什么?就因为它是非法的。所以我想,也许是时候换一换思维方式了:如果你注定无法赢得这场战争,而敌人40年来都一直立于不败之地,或许……或许可以换用一种更为和平的手段?比如说,在一定范围和条件下,将毒品的生产和消费合法化?当然,我知道这种提议在大多数国家仍是禁忌,肯定会有人指责我没有考虑少年儿童的身心健康……也罢也罢。
对于年仅18岁的警察胡安来说,他虽不曾亲历哥伦比亚当年惨烈的剿毒战争,却仍需要与同样恐怖的敌人作斗争。麦德林集团和卡利集团的位置如今已被那些带有政治色彩的游击队和准军事武装所取代,而哥伦比亚警察也必须发挥军事作用,与这些“恐怖分子”进行殊死搏斗。仅在2010年,就有近200名哥伦比亚警察殉职。
在哥伦比亚的众多游击队和准军事组织中,实力最强大的当属FARC(“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它原先是哥伦比亚共产党的一个武装分支,对抗哥国社会的不平等,在左派中相当具有象征地位。后来却因为涉及毒品走私交易,以及不断绑架人质换取赎金,名声转趋恶劣,甚至被哥伦比亚政府、美国、欧盟等认为是恐怖组织。无可否认,若要购买武器维持战争,就不得不这么做,就像阿富汗的塔利班组织也得靠毒品生产和贸易来获取资金一样。
“那你觉得他们是真的有政治理想吗?为贫苦民众争取利益,挑战社会不公之类的?”铭基问胡安。
“屁!”胡安愤愤不平,如果不是身在博物馆内,他很可能已经往地上啐了一口,“早期还有可能,可是现在?哼!现在他们还不是为了钱!!”
站在一名警察的立场,我自然能够理解胡安的愤怒和不屑。他加入警队还不到一年,却已经在深山老林里经历过游击队的枪林弹雨了。刚才我们在展厅里遇见一位年纪稍长的型男警察,胡安用非常尊敬的语气向他问好,擦肩而过之后,胡安郑重地对我们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们是同一个警队的战友。半年前与游击队的一次交战中,胡安受了伤,如果不是这位战友及时赶到,把他扛在肩上带离现场,胡安很有可能性命不保。
这份义气只能用在战友身上,对待敌人则要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胡安告诉我们,警队为了训练他们的冷酷和决绝,每个人要经历的第一关考验便是亲手杀死一只警犬——一只他们亲手喂养朝夕相处的警犬……
我听得目瞪口呆。随便一个小警察的身上都有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足可想见哥伦比亚警方所承载的压力和悲剧。
可是,假如我们换个角度,站在他们的敌人FARC的立场来看,就会发现事情还有另一面。
在1984年,FARC曾与政府签署停火协议,随后创建了政党“爱国联盟”(Unión Patriótica,简称“UP”),并在国会中赢得14个席位。然而这14位国会议员在当选后的第一年就有4人被暗杀。到目前为止,已经有超过2500名的“UP”成员被暗杀(有些分析家说是5000多名),其中包括一些总统候选人。整个政党遭受重创,最终不得不从哥伦比亚政坛上消失。
在哥伦比亚政府指称FARC为恐怖组织的同时,“UP”的消失则是一个赤裸裸的证据,证明了国家恐怖主义的存在——哥伦比亚政府和军队派出的杀手和敢死队,犯下了同样骇人听闻的罪行。而这些谋杀案竟大多悬而未决,幕后的指使者依然逍遥法外,“司法正义”依然只是纸上谈兵。
在来到拉丁美洲之前,我已经知道它是世界上最不公平、贫富差距最大的地区,大多数的拉美国家仍然是由少数统治阶层控制国家政权。可是我的心中一直有个疑团:既然大多数拉美国家都是“民主”国家,原住民和贫穷的大多数为什么不投票给那些能够代表他们的党派呢?
听说过“UP”的遭遇之后,我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试图通过投票箱来挑战统治阶层的行为必然会遭遇暴力。只有真正无所畏惧的人才敢站出来代表像“UP”这样的政党,就连投票给他们都需要极大的勇气,因为很少有人相信他们的投票真的是秘密的。暴力仍在支撑着拉丁美洲的权力结构,自500年前的殖民征服以来就从未改变过。
参观已近尾声,我们和胡安站在博物馆的屋顶上俯瞰着波哥大的街景,话题终于开始变得轻松起来。“你为什么会选择当警察?”我一直很好奇,此刻终于有机会问出这个问题。哥伦比亚警察可真不是好当的哇!
“哦,我是来服兵役的,”看到我们恍然大悟的样子,胡安笑了起来,“你们不知道吗?哥伦比亚实行义务兵役制,16岁以上的男性公民都要在军队或警队服务一到两年。不过,很多人都不想服兵役,那也没问题——”他做了个数钱的动作,“交钱就行了。”
空气又变得凝重起来。我有点不知说什么才好。如果胡安所说的是事实,那么这意味着——只有穷人家的孩子才不得不在深山密林里出生入死。
“不过我是自愿的,”胡安话锋一转,“我是印第安原住民嘛,国家有政策规定,只要我们服完兵役就可以免费上大学。”
说到“上大学”的时候,他棕色的圆脸上浮现出一丝孩子气的笑容,眼睛也因为憧憬而显得光彩熠熠。这一秒的他一点都不像个警察。
胡安问起我和铭基的长途旅行。“那得要花多少钱啊!”他惊讶得几乎喊出了声,却又随即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之中,“也许……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去哥伦比亚以外的地方看看……”
我和铭基不约而同地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中国……中国好玩吗?”胡安忽然问。
“地方超大,好玩极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看着我,眼睛里再次透出孩子般天真的好奇和兴奋。然而神情中却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可置信,好像不能相信自己居然在讨论“中国”这么遥远的话题。
我们走下楼梯,在博物馆的大门口和胡安握手道别。值班室里几位帅哥警察正在聊天,一眼瞟到我们,立刻热情地招招手,递过来一个糖果盒子:“来!吃糖吃糖!”
我拿了颗橙子口味的。胡安认真挑选糖果的样子简直像个三岁的小男孩。我的目光再次落在博物馆里的那条标语上:
“想要快乐一天,喝醉就行了;
想要快乐一年,结婚就行了;
想要快乐一辈子,那就来当警察吧!”
哥伦比亚,麦德林城的广场上放满了著名艺术家波特罗的雕像作品
帅哥警察们吃着糖果谈笑风生,像是在为这条标语现身说法。我深深震撼于它所透出的积极乐观的精神,可是不,我在心中默默地摇着头——它也许适用于瑞典的警察,或者芬兰,或者加拿大,却绝对不可能是哥伦比亚。
早就听说哥伦比亚人常把他们国家的名字Colombia改写为Loco-mbia,因为“loco”在西班牙语中是“疯狂”的意思。站在波哥大的警察历史博物馆里,我觉得我开始感受到这种疯狂了——同归于尽的暴力,无处安放的正义,不可思议的乐观。哥伦比亚摆脱了西班牙人的统治,却从未摆脱疯狂。难怪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曾经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说:
“我斗胆认为,是拉丁美洲异乎寻常的现实,而不仅仅是文学上的表现形式,引起了瑞典文学院的极大关注……现实是如此匪夷所思,生活在其中的我们,无论诗人或乞丐,战士或歹徒,都无需太多想象力,最大的挑战是无法用常规之法使别人相信我们真实的生活……”
寻找黄金国
波哥大的长途汽车站里,我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警惕地转过身来,却发现那是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当地小男孩。他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仰起头看着我,小脸上满满的都是激动。他用稚嫩却响亮的西班牙语问我:“你从哪儿来?”
我蹲下来看着他,一颗心都要化开了:“中国。”
“中国?!”小男孩兴奋地睁大了眼,同时张大的鼻孔也瞬间吹出了一个硕大的鼻涕泡,“中国……中国……”他好像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又一时间不知该从何问起,激动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中国……好吗?”
我边笑边点头。小家伙身上那种毫不掩饰的热情和自来熟,还有不知该如何表达的好奇心,实在可爱得令人想绑架他。
小小的他其实正是哥伦比亚人的缩影。自从来到哥伦比亚,我才真正开始感受到了“热血”的拉丁美洲。当然,墨西哥人也热情,但在热血和疯狂的程度上仍然略逊一筹。哥伦比亚人会毫无顾忌地大笑、大叫、争吵、打架、狂欢、恋爱……有时看到他们在路边下国际象棋,我会惊讶于他们居然可以把如此沉稳而智慧的事情搞得好像一场男子气概的比拼——每一步都走得毫不犹豫,棋子重重地砸在棋盘上,对弈的两个人像战士一样夸奖着彼此。他们天性活泼,极其健谈,餐馆里陌生人之间也可以聊个不停,据说连讨价还价都往往是聊天的借口……
毕竟这里是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国家,拉丁天后夏奇拉的国家,可卡因、朗姆酒、绿宝石、咖啡、salsa和足球的国家。在这里,疯狂的事情随时都在发生,可似乎根本没有人意识到它们的疯狂:
这个国家会因为选美比赛而忽略所有其他事情,学校停课,公司停业,生活暂时陷入停顿,美女崇拜已经成为一种文化。我们遇见的背包客一致公认: 在哥伦比亚看到的超级大美女比号称“世界小姐之乡”的邻国委内瑞拉还要多得多;
一位年轻的女市长曾先后遭遇过三次暗杀和几十次死亡威胁,12名保镖24小时不离她的左右,并在她家四周布设起战壕和沙袋。即便如此,她仍然坚持每个周末去波哥大与未婚夫相会;
一位来自波哥大的裁缝以十美元和一件皮夹克起家,仅靠制作时髦的防弹衣而成为年收入逾300万美元的富商。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哥伦比亚总统乌里韦、美国驻哥国外交官、西班牙王子……统统都是他的顾客;
大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居然曾经担当起使在职总统与大毒枭巴勃罗埃斯科瓦尔接近的重任,而埃斯科瓦尔更提议要和大师直接接触,让马尔克斯去毒枭的老巢跟他们会谈;
还有著名的前哥伦比亚国家足球队的疯子守门员雷内伊基塔,充满表演欲的他总是弃门而出,跑到禁区外助攻。在1990年的世界杯上,他在禁区前和对方球员玩盘带过人,结果把哥伦比亚提早送回了家。他错过了下一次世界杯,因为当时他卷入绑架案丑闻正在坐牢。另一位哥伦比亚球员则因在这次世界杯中倒摆乌龙而在回国后被枪杀。真正令伊基塔名声大噪的还是他在对阵英格兰队时那惊世骇俗的“蝎子摆尾”——当足球快要入网之时,他不是用手去接球,而是身体鱼跃前倾,用两个脚后跟将球反踢出大门——堪称百年足球史上的绝唱。而到了2005年,这个一向狂傲不羁的疯子居然接受了一次整容手术,将自己彻底改头换面……
Colombia,Loco-mbia,我早就知道,哥伦比亚绝不是个可以用常理来推度的国家。比如,其实与其他拉美国家相比,它的旅游资源并不能算丰富,首都波哥大也只是个有着诸多殖民建筑的平淡城市而已,然而旅人们又无法舍去这一站,只因这平淡城市里竟隐藏着一个堪称天下一绝的黄金博物馆!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黄金博物馆里收藏了三万多件金器,它们来自于西班牙殖民统治之前的所有哥伦比亚主要文明。尽管它们只是已经发掘出来的印第安文物的很少一部分,却足以反映当年这片土地上居民的智慧和艺术水平。
在低沉而悠扬的印第安音乐声中,我漫步于这神话般的黄金世界,隔着玻璃柜欣赏着一件件精美绝伦的金器。小时候看三毛的《万水千山走遍》,她在讲哥伦比亚的文章中也提到了这个黄金博物馆,尤其引起三毛注意的是一群群金子打造的有若鼻烟壶大小的小人——“这些金人,肩上绕着电线,身后背着好似翅膀的东西,两耳边胖胖的,有些用着耳机,有些头顶上干脆顶了一支天线般的针尖,完全科学造型。看见这些造型,一直在细想,是不是当年这片土地上的居民,的确看过这样长相和装备的人,才仿着做出他们的形象来呢?”
这本书我看了不知道有多少遍。而当我亲眼看到这些宛若来自外星球的小金人时,根本没有心思去赞叹造型之奇特或工艺之精细,只是忽然觉得鼻子有点发酸,心中泛起一阵怅然的幸福感。我相信人们总会将自己的一部分遗留在他们所经过的世界里,我便是在这个场所与三毛的生命发生了关联。
哥伦比亚因盛产黄金而被世人誉为“黄金之国”。事实上,早在哥伦布到达美洲大陆之前,这片土地上的土著居民之间就流传着“黄金国”(El Dorado)的传说。位于波哥大附近的瓜达维塔湖是当地古老的奇布查部族的圣湖,也被很多人认为是传说中“黄金国”的中心。这是哥伦比亚的又一个不同寻常之处。
黄金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黄金船极其传神地再现了奇布查族的故事。传说奇布查族的酋长(El Dorado本是他的名字,后来竟以讹传讹变成了黄金国的名字)每到祭天拜神的庆典时,总会全身涂满金粉,戴上黄金饰物,乘坐木筏前往神圣的瓜达维塔湖,然后跳入湖中,将全身的金粉和金饰统统洗落。而站在湖边观礼的族人们也会同时将全身的黄金饰品纷纷投进湖里向神致祭。久而久之,瓜达维塔湖底堆满了贵重的黄金——这便是黄金国传说的起源。
贪婪的西班牙殖民者本来就嗜金如命,大肆掠夺印第安人的财富,甚至不惜挖开坟墓盗走陪葬金器,还将很多精美的艺术品熔炼成金锭运回本国。黄金国的故事经过无数人的传播和演绎之后,更是吸引了不计其数的欧洲淘金者和探险家。一批又一批人前仆后继,在南美洲的崇山峻岭和原始森林间疯狂地寻找着黄金国。
然而从来没有人找到过黄金国。有位西班牙探险家甚至为了寻找它而成为了全程航行亚马逊河的史上第一人,可他也同样一无所获。当人们根据各种传说终于将瓜达维塔湖与黄金国联系起来时,又掀起了新一轮的“潜湖热”: 1580年,一位来自波哥大的商人怀抱着寻找湖底黄金的梦想,在瓜达维塔湖岸边切了一个很深的口子,将水位降低了20米。他最终绝望地放弃了——一共只发现了大约10克的黄金。他死去的时候一无所有。19世纪末,一家英国公司进行了另一次尝试,这次他们投入重金购买了最先进的设备,几乎抽干了湖水,可是最后也只找到大约价值500英镑的黄金。而这家公司也最终破产了。
加西亚马尔克斯则认为,黄金国的传说是印第安人反抗殖民侵略者的一种方式。印第安人故意编造了一幅梦幻般的图景——在那个神奇的国度里,国王浑身涂满金粉,在翡翠湖中洗浴……“侵略者问怎么走,他们五指张开,随手一指:‘从这儿,转那儿,再往那儿。’路越指越多,混乱一团,错误不堪,永远都要再往前一点点,再往那儿一点点,再过去一点点,没有办法记认。贪婪的探险者们迷失了回程的路。黄金国没人找到过,没人见到过,因为它就没存在过。”的确,许多寻找黄金国的探险者不是死于饥饿或疾病,就是葬身于印第安人的乱箭之下。
黄金国是拉丁美洲送给世人的又一份“礼物”。正因为有无数人对它梦寐以求,这个名字渐渐变成了一个概念,就像“圣杯”或“香格里拉”一样,常用来比喻人们可能会花一生来追求的东西,比如真爱、天堂、成功或幸福。“法兰西思想之父”伏尔泰就在小说《老实人》中将黄金国描绘成一个乌托邦式的理想国度,那里政通人和,科学昌明,没有宗教裁判所,没有战争和罪行,没有议会和监狱,人人都爱读书,视黄金白玉为砖石泥土;而有时“黄金国”又像一个魔咒,代表着人们虽然苦苦追寻,但实际上很可能并不存在或根本找不到的东西。正如美国作家爱伦坡在《黄金国》一诗中所写的那样——“骑士逐渐老去 / 虽然仍在继续 / 心间阴影斑驳 / 他的唯一发现 / 是根本找不见 / 传说的黄金国……”
此刻我站在波哥大的黄金博物馆内,被无数金光灿烂的黄金珍品所包围,感觉如同来到了一个小小的黄金国。我在这个小小的黄金国里想象着那个可能藏在拉丁美洲某处的真正的黄金国——我希望它是真的。事实上,黄金国的传说之所以能长盛不衰,正因为人们都希望它是真的。我又想起了自己出发旅行前所写的那篇《福山》,文末说希望能找到那座“福山”,它的象征意义其实与“黄金国”也并无二致。在路上已经三个多月了,有时我觉得自己活得更明白了一些,有时却依然会陷入迷茫——到底什么地方,什么东西,才是我的黄金国?
Pink Floyd式咖啡与火山口里的泥浆浴
哥伦比亚盛产美女是有原因的,第一次乘坐这个国家的长途巴士时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从巴士的窗口望出去,我发现这里的安第斯山脉是柔软的,土地肥沃,绿草茵茵,丘陵连绵不绝。路过的村庄尽是西班牙风格的红瓦白墙,鲜花盛开在每一个露台和篱笆旁边,美好得就像旅行社墙上常贴着的那种风景画。哥伦比亚温和的气候和肥沃的土地吸引了大量的欧洲移民(比厄瓜多尔、秘鲁和玻利维亚等安第斯高原地区多得多),他们在这里耕种、养殖、通婚,渐渐形成了如今这个以印欧混血人种为主的社会,姑娘们五官明艳,肤色健康,身材性感,睫毛又长又翘,浓密的深棕色长发风情万种——拉丁美女果真名不虚传。
车窗外的景色如此宁静美好,车内的电视屏幕上却仍在延续哥伦比亚式的疯狂——哥伦比亚的长途巴士上总会放映超级热血的动作片,车厢里永远回荡着搏斗的声音和爆炸的轰然巨响,两个小时已经足以干掉几百人了。出于无聊的好奇心,有一次我忍不住数了数,电影开场不到五分钟,至少已有五、六十人命丧黄泉。
哥伦比亚,卡塔赫纳附近的泥火山El Totumo只有15米高,大家来“爬”这个火山的唯一目的就是泡泥浆浴。
有的时候,正当我已经习惯了屏幕上的血腥暴力,开始对剧情发生兴趣的时候,那辆号称“直达xx地”的大巴却会忽然停下,把我们扔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公路旁边,等待另一辆路过的大巴前来“接力”。我和铭基坐在路边的几块石头上,一边望眼欲穿地等待,一边紧张地看守着背包。每一辆经过的摩托车都令我们惴惴不安,生怕会在这种地方遇上劫匪……这一等就是四十五分钟。
或许是先入为主的印象吧,我总觉得哥伦比亚的每个地方都暗藏着疯狂——那种不动声色的疯狂。在某些安静沉闷的乡下小镇,比如依偎在群山怀抱之中的圣阿古斯丁,正当你提不起精神昏昏欲睡的时候,却忽然会有当地人骑着马如一团旋风般疾驰而过,将你的瞌睡彻底赶跑。他们身披斗篷,头戴牛仔帽,手握马鞭,姿态比西部片里的牛仔们还要潇洒和自然。这些骑士们有时会在镇上的某间酒吧门外停下,将马拴在柱子上,雄赳赳地走进酒吧,简直和电影里的画面一模一样,以至于我常觉得下一秒他们就会在一阵枪林弹雨中飞出来,飞到他们的马背上展开新一轮的搏斗。
来到哥伦比亚当然不能错过咖啡区。尽管这个国家到处都能喝到一流的咖啡,我们还是决定去位于咖啡区中心的小镇Salento尝尝全哥伦比亚最好的咖啡。出发前根据网上的信息预订了一家广受好评的农场旅店,虽然离小镇很远,但据说值得体验。
可是,当我们坐在一辆由一位两眼精光四射的小伙子驾驶的三轮摩托车上,在黑暗的山路上和森林中疯狂颠簸,被飞扬的黄土罩满一头一身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哥伦比亚的疯狂是一个无法摆脱的魔咒。望着周围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和那条似乎永远也开不到尽头的路,我和铭基同时陷入了沉默。我们知道对方都在想着同一件事:如果司机起了歹意,在这种地方干掉我们两个简直易如反掌,而且尸体恐怕永远也无法被找到……
一路疑神疑鬼心惊肉跳,终于看到农场旅店的灯光时,简直想跪谢司机小伙的“不杀之恩”。可是旅店里头却是另一场噩梦,具体细节我也无意多说了,总之我和铭基在那里胡乱和衣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马上拦下一辆吉普车逃回镇上。
这一次我们搬进了一家离镇中心不远的背包客旅舍,它位于一座已有120年历史、经过修复的咖啡种植园内,巨大的花园里还种着咖啡树和橘子树,几只公鸡常常趾高气扬地在早餐桌上走来走去。旅舍的老板提姆大叔来自英国,年轻时背包旅行路过此地,因为热爱咖啡留下定居,还娶了哥伦比亚女子为妻。
“不回英国了吗?”我问提姆。
“我喜欢Salento,它够小,够美,够原汁原味,还没被西方文化污染,”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脸矜持地看着我,“如果有一天麦当劳也进驻了Salento,那就是我打起背包离开的时候了。”
提姆身上兼具了英国人和哥伦比亚人的性格特点,鲜明无比却又毫不冲突。他带我们去参观他的咖啡种植园,手里像模像样地拄一根手杖,一顶宽檐草帽戴得宛若绅士礼帽般神气。看到天色阴沉,我问提姆一会儿会不会下雨,他抬头看了看天,依然用那副一本正经的口吻说:“现在不是雨季,所以不可能会下雨。如果真的下了雨……那对咖啡是件好事。”我真的为之绝倒——一句话就将英国人的严谨和龟毛暴露得淋漓尽致!
可是一提到咖啡,提姆就会陡然变身为疯狂而健谈的哥伦比亚人。他滔滔不绝地向我们介绍着与咖啡有关的各种知识:咖啡豆的品种,种植的方法,收获的过程……与邻居们相比,他的种植园规模很小,可是里面除了咖啡树之外,还种植着几乎所有你能想到的可以与咖啡树共享土壤的果树——香蕉、牛油果、桃子、草莓、菠萝……甚至还有一小片竹林!哥伦比亚的安第斯山麓气候温和,空气潮湿,在这里几乎想种什么都可以,实在是老天爷赏饭吃。
开旅馆只是贴补收入的一种方式,提姆真正的梦想是进入“精品咖啡”的领域。“我想做的是定制咖啡,”对咖啡的激情在他的眼中燃起了炽焰,“顾客可以提前预订我园子里的咖啡豆,他们不但可以选择特定的品种,甚至还可以精确到某一棵咖啡树上的咖啡豆……”提姆继续解释道:当某位顾客的咖啡豆准备好了,他可以选择自己来烘焙,也可以委托提姆在当地找一个专业烘焙师按照哥伦比亚特有的方式来进行烘焙。“总之,一切都可以定制,什么都可以!”提姆狂热地挥舞着双手,“顾客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就算你说你想要那种适合一边听Pink Floyd一边喝的咖啡,我也有办法做得到!”
我呆呆地看着他——这真是个疯狂的想法,很难想象哪一种咖啡会与Pink Floyd的风格相称……不过,我衷心希望提姆的“定制咖啡”能够梦想成真。住在这个旅舍的客人都可以免费享用他自家种植的咖啡,我觉得那是我所尝过最好的咖啡——口感如丝一般柔滑,味道惊人的浓郁和复杂,而且你绝不会想用糖或奶油来“侮辱”它……这样的咖啡简直会让人忍不住想多住几天。
很可惜,因为已经提前订好了秘鲁的印加古道徒步行,我们在那之前的日程比较紧张,只好“忍痛”告别了可爱的咖啡区。游览过时髦的麦德林之后,我和铭基来到了热情的加勒比海滨城市卡塔赫纳。加勒比地区总令人感觉活力四射,不仅仅是阳光和海水的缘故,还因为这里有更多的黑人(当年欧洲殖民者把无数黑人当作奴隶贩卖到此的结果)。黑人与拉丁人的组合足以令一切忧郁烦恼都化为泡沫,一接近他们你就能感受到那种热情澎湃的生命力——在身体里,在音乐里,在舞蹈里,在生活里。
在哥伦比亚的边境小镇Ipiales附近,有一座名为Las Lajas Sanctuary的教堂横跨着山谷依山而建。据说是因为圣母曾在河边悬崖的一块大石头山上显灵,而那一块石头已经现在成为教堂内的主祭坛。
旅途中无论是殖民城还是海滨度假圣地都看了不少,卡塔赫纳虽然美丽却并未超出想象的范畴。我对鹅卵石路、教堂、殖民风格的老房子和生长着九重葛的大阳台都已心生倦意,却只是一味地着迷于水果摊上那些我从未见过的热带水果——紫色的“高尔夫球”、大鸡蛋形状的“西红柿”、绿色心形的“荔枝”、里面黏糊糊一团的“枇杷”……以及无数神秘的东西。我在小摊上流连忘返,根本提不起精神去参观景点,直到铭基向我提起卡塔赫纳附近的一座泥火山。
泥……火山?
是啊,铭基说,你还可以跳进火山口,在里面泡个泥浆浴呢!
疯狂的哥伦比亚!这件事听起来和尼加拉瓜的“火山滑板”同样荒谬,可是人在旅途总是什么都想试试,我和铭基第二天就混在一堆哥伦比亚游客中出发了。
坐了大约40分钟的车,司机开进了一条砂石路。很快我们的前方就出现了一个灰色的土堆。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它。这就是……火山?
没错,周围的人纷纷点头。这个五层楼高的土堆就是哥伦比亚最高的泥火山Volcán de Lodo El Totumo。虽然它只高于地面15米,但据说我们即将跳进的火山口里面却有几百米深——我尽量不去细想这件事。这座微型火山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并不像其他火山那样喷出火热的熔岩之类足以致人于死地的东西,而是温柔地咕嘟咕嘟地吐出泥浆——地下腐烂的有机物散发的气体压力导致了这种现象。
大家纷纷脱到只剩泳衣,从火山一侧的木梯爬上顶端的火山口。从山顶能看到辽阔的湖泊和绿色的山丘,可我根本没空欣赏美景,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那个翻腾着灰色浓稠泥浆的火山口——以及无数被泥浆所覆盖的身体。
“呃……看起来有点恶心,我不太确定我想下去……”身后的一位美国女游客轻声对她的同伴说。
虽然知道肯定有成千上万的身体在这滩泥浆里泡过,我还是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
第一感觉是奇怪,却也挺舒服的。厚厚的泥浆温柔地将我包裹住,它不冷不热,黏稠度好似酸奶,又或者是融化的棉花糖?泥浆有着新鲜水泥的那种颜色,散发出轻微的硫磺气味。据说它含有多种矿物质,有护肤和治疗的功效——虽然好像所有地方的泥都这么自诩……
我的双腿漂了起来。泥浆自然地托举着我的身体,令我无法下沉,和当年在死海的体验一模一样,只是感觉更为超现实——我无法相信自己正泡在一座火山里!
由于泥浆的浮力和阻力(也因为周围摩肩接踵的身体们),移动比想象中困难,而且一不留神整个人就会脸朝上或者朝下地漂浮起来,我和铭基常常要互相帮忙,把对方“扳”回到站立的姿势。有位哥伦比亚阿姨简直吓坏了,她拼命地抓住我来保持平衡,我觉得她该剪剪指甲了……我试图让自己沉得更深,可是泥浆的力量又再次将我推了上去,所以淹死在里面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虽然并没有那时的记忆,可在某几个瞬间,我感觉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当然,子宫里可没这么多人……
当地村民围在火山口外面帮我们这些游客拍照,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好几部相机。此时我和铭基已经从头到脚都裹满泥浆,活像两个泥人儿一般朝着镜头露出傻笑。这些村民还向游客们提供按摩服务来赚取小费,我和铭基也享受了十分钟的全身按摩。虽然那个“按摩师”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干起活来也偷工减料,可这仍是不同寻常的体验。因为一直处于漂浮状态,我们的肚子和背部可以被同时按摩到,身体有种古怪的失重感。泥浆灌满了我的耳朵,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好像都从水下发出。“按摩师”更像是“搓泥师”,从我的头皮一直搓到脚趾。他的结束动作是将我整个推到泥浆下面浸一个来回,我屏住呼吸,努力憋住笑,以免泥浆灌进嘴里。漂在火山口里接受全身按摩——听起来简直和在热带雨林中打高尔夫球一样荒诞不经……
然而奇妙的历程远未结束——现在是时候去洗澡了。我们俩抹着眼皮掏着耳朵,泥浆四溅地走下木梯,走到附近的一个澙湖里准备清洗自己,而几个提着大塑料桶的当地女人立刻朝我们扑了上来。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我已经被重重地推了一把。“蹲下!”一位大妈大声对我吼道。我赶紧顺从地蹲在湖里,水面刚刚浸到脖子。铭基同学也已经被另一个女人领走,正同样狼狈不堪地蹲在不远处的湖水中。
与“摄影师”和“按摩师”一样,“洗澡工”也是当地村民为了增加收入而发明的“工种”。不过它的确有存在的必要,因为糊满全身的泥浆真的很难凭一己之力洗掉。很快我就几乎无法喘息了,因为一桶接一桶的湖水正从我的头顶直浇而下。大妈大力地揉搓着我的头发,手指插进我的耳朵里,泥浆和细碎的泥块如雨点般落入水中。
根本来不及反应,我身上比基尼的上下部分又突然被大妈粗鲁地拽下,对着水面猛甩狂抽,用力地搓掉上面的淤泥。还沉浸在震惊中的我呆若木鸡地蹲在湖水里,全身赤裸,而周围的水域里还蹲着好几个陌生的男生。天哪!我从未想到泥火山之行还包括了被当地人脱光衣服洗来洗去这个部分,还好湖水是浑浊的……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低着头,避免眼神接触。我没转头去看铭基,但我希望他的泳裤是他自己脱的……
正如除下时一般突兀,我的泳衣又被大妈穿回原处。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从水中站起来——嗯,感觉的确比来的时候干净多了。正当我踉踉跄跄神思恍惚地朝岸边走去,准备走回大巴的时候,不经意间一低头,最后的“惊喜”再次令我浑身一哆嗦,立刻扑入水中——
我的比基尼……被她穿反了……
还是栽在你手里
世界上所有的边境城市都有种特别的气氛,像是将两个国家的空气倒在一起搅拌之后形成的味道。来到哥伦比亚的边陲小城伊皮亚莱斯后,真的能从空气中感觉到近在咫尺的厄瓜多尔。这里的人们肤色更深,个子更矮,西式的服装中也开始掺杂了毡帽和羊毛斗篷。城市本身平淡无奇,城郊却偏偏有座壮观无比的峡谷大教堂。
Santuario de las Lajas是世界上唯一的峡谷教堂,横跨着一个险峻的峡谷依山而建,哥特式的尖塔直插云霄,光是外观就宏伟神秘震撼人心,是不折不扣的建筑奇迹,更何况传说中更伟大的奇迹就在此地发生——据说圣母玛利亚曾在河边悬崖的一块巨石上显灵,而这块石头如今便成了教堂的主祭坛。都说科学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动力,我却觉得宗教的力量也同样不容小觑。
听说哥伦比亚和厄瓜多尔交界的地区局势不稳,反政府武装常在这片地区的丛林地带安营扎寨,政府也鞭长莫及。然而伊皮亚莱斯一派平静,根本看不出危险的迹象。可是城里一家“中华酒家”的华人老板娘却连连摇头,觉得我太傻太天真:“危险不危险是看不出来的,你们还是在白天过境然后坐车去基多吧,一路千万小心哪!”
听从她的建议,我们在白天到达了边境的办事处。此地是彻底的无组织无纪律,很多黑市贩子就公然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手中甩动着一叠厚厚的钞票,向每位经过的游客招揽生意。一位戴着棒球帽的黄牛径直朝我们走来,铭基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住了脚步。
旅行至今,只要官方汇率和黑市汇率相差不大,我们一般都用英国的银行卡从取款机直接取出当地货币,离开一个国家前再将多余的本地货币换回美元或下个国家的货币。边境之地黑市一向活跃,我们已经和各国黄牛做过无数次交易了。只要自己谨慎一点,一般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现在我们手里的确有些多余的哥伦比亚比索,而下一站厄瓜多尔又使用美元,铭基于是和那黄牛商议起汇率来。黄牛掏出计算器按了一个数字,铭基摇头,拉起我就走。过了一会儿却又被那黄牛叫住,他走过来拍拍我们的肩膀,又在计算器上按了一个新的汇率数字。这次我们接受了。
黄牛在计算器上熟稔地演算着我们的比索能换到的美元金额,手指灵活地上下翻飞。他把计算器递过来,让我们看屏幕上的数字。
其实我本来知道大概能换多少美元的,可是不知怎的,那一瞬间脑子忽然空白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呆呆地盯着那个数字——它对吗?多了还是少了?我发觉自己居然无法作出判断,大脑好像暂时停止了运作……
我把希望寄托在对面的铭基身上,希望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的目光也忽然变得呆滞,眼皮耷拉着,眼珠就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薄雾。
看到一向警觉机敏的铭基露出这副表情,我的心不由得微微抽动了一下。可是,仍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没有上前提醒他,而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木然地点头,又木然地把一小叠比索交出去,换回一些美元钞票……
黄牛走了。我们俩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像封住的穴道忽然被解开,我浑身一激灵,脑子里一道闪电闪过——
不对!
铭基手里的美元倒不是假的,可是数额不对——我飞快地心算了一下——不是几美元的损失,而是少了至少60美元!
铭基脸上的表情意味着他也已经清醒过来了。怎么会这样呢?我们俩面面相觑。60美元!怎么会这样呢?!
60美元说多也不算多,可对我们来说这真是奇耻大辱。数学一向是我和铭基的强项,两个人在工作中成天和数字打交道,旅途中换钱也从未失过手,更何况铭基心思细密,我反应也挺快,怎么竟会栽在这个黄牛手里,还栽了个这么大个跟头?
我拼命地回忆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他对我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们为什么会在换钱时不约而同地陷入恍惚?是自己放松了警惕,还是被人施了诡计?……
可是一切都已无从追寻了。
带着既懊恼又困惑的心情,我们步行走过边境,走向厄瓜多尔开阔的大地。哥伦比亚已在身后了,我回头再看它一眼,又想起了流传在背包客间的种种传说。Colombia,Loco-mbia,我在心里苦笑着,最终我还是没能逃脱你的魔咒啊……
坐落在高山之巅,曾经失落数百年的马丘比丘如今却并不难抵达。
尽管如此,每年还是有成千上万名背包客放着舒服的火车不坐,
偏要不辞辛苦地跋涉四天,沿着著名的“Inca Trai”(印加古道)
徒步走到马丘比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