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岁 刘大台奶奶
转眼我过了一岁的生日,胳膊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在小指上留了一点点疤,退不下去了。妈妈再也不让我去曹奶奶家了,但找人照顾我的问题总得解决啊。
姥姥的一个同事告诉她,计委院最北边,临靠北街的那座楼里,有一个叫刘大台的奶奶。这刘奶奶是河北人,解放后不久到北京的,在这边没什么亲戚,老伴已经去世多年了,现在她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外孙女。老太太70来岁,本来在居委会工作,但居委会主任拔尖要强,见不得“人”,嫌她岁数大,硬让她退下来,断掉了她的生活来源。姥姥的同事介绍说,刘大台奶奶身体还很硬朗,心又特别好,喜欢孩子,很愿意帮人家带小孩儿,挣点儿钱。
爸爸妈妈决定去拜访一下刘奶奶。刘奶奶家之简陋,即使是在那个没富起来的年代,那光秃秃的木桌子、孤零零的破柜子,看起来依然有些心酸。但她把家拾掇得极其干净,简单的物件摆放得齐齐整整的,把上面的东西擦得一尘不染。灰白相间的短发,椭圆的脸盘,使得刘奶奶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她说话非常清楚,只不过那个岁数的老太太,许多都是裹小脚的,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走不快。
爸爸妈妈绝对是刘奶奶心里的贵客。他们是第一对有意请她带宝宝的夫妇。再加上两人文雅和气,长得又喜庆,刘奶奶一看心里待见得不得了,也紧张得不得了,生怕爸妈看不上她。她家在二楼,送爸爸妈妈下楼时,到了楼门口,大概是太激动了,刘奶奶呼吸急促,站也站不稳。她太想带我了,但又担心我爸妈不答应,于是十分努力地背靠在门边上,直直地站着,瞪大眼睛,做出一副很有精神的样子。
那一瞬间,爸爸动了怜老之心,坚决答应了她,让她放心。从此以后,在我幼儿时的记忆里,就多了一个重要的人。
刘奶奶见了我,笑眯眯地上下打量,“嗯,从没见过这么丑的孩子,得让她多吃点儿鸡蛋!”她变着法儿给我做好吃的。我嫌鸡蛋黄太噎,只吃蛋白,她就颠着小脚,前前后后找家什,仔细地把鸡蛋黄磨碎了搅拌在粥里,哄我吃下去。
妈妈当时还没从怀柔调回来,依然是好几天才能回一次家。我平时住在刘奶奶家,只有在周末或者妈妈回城的时候才被爸妈接回去住。刘奶奶白天晚上都把我紧紧带在身边,那个楼门儿里的爷爷奶奶们很快都认识我了,因为那几年楼里小孩子们都“断了档”,他们都喜欢宠着我、逗我玩。
爸爸一下班就跑到刘奶奶家看我。刘奶奶忙不迭地向他夸耀,说我是个聪明娃娃。据说有一次,她抱着我出去串门,关上门后,我就揪着她的衣服,不肯让她走,“啊啊啊”地叫着,肉肉的小胳膊指着门锁摇啊摇。原来她忘了锁门,钥匙还挂在门上。门口几个老奶奶看见了全被逗得呵呵乐。刘奶奶还说我学话学得快,会奶声奶气地给那群老太太讲“故事”,特别可爱。
刘奶奶的耳垂特别厚、特别大。我还记得晚上跟她一起睡,总要摸着她的耳垂才能睡着。
我在刘奶奶家待了快一年,蹿了不少个儿,变得虎头虎脑的,眉眼儿也长开了,能耐也大了,经常在她干净的屋角落、光秃秃的床下跑来钻去,寻找宝藏。有一次我跑到阳台角,在一个小木箱子里找到一个瓶子,就拿了跑到屋里玩。刘奶奶一看,吓坏了,颠着小脚追我,连说:“快放下,那是杀虫子的药,是毒药。”我边在前面跑,边笑嘻嘻地喊着:“我要吃毒药,我要吃毒药。”刘奶奶好容易追上我,从我手里夺走那个瓶子。她想教训我,又不好说什么,只能不停地说:“不听话,不听话,看我告诉你爸爸去!”
爸爸来了,一眼看出了刘奶奶的窘况。他抱起我呵呵乐,然后瞪起眼训我:“不许胡说,不许气刘奶奶。”我夹在两个疼爱我的人中间,十分逍遥自在,不过我是个乖巧老实的娃娃啊,虽然不害怕,但还是听话地认了错:“不气刘奶奶了。”刘奶奶顿时乐得嘴都合不拢,赶紧把我拢过来搂在怀里。
后来我到了上幼儿园小班的年纪,妈妈联系到幼儿园,把我从刘奶奶那里接走了。我坐在爸爸的自行车上,回头对她张着手,哭得泪眼麻花:“刘奶奶,我想刘奶奶……”刘奶奶颠着小脚赶出来,倚着楼道门框跟我们告别。暮光中,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我看见她远远地抹着眼泪。
在我3岁那年我家搬出了计委大院,之后要几个星期才回来看姥姥姥爷一次。爸爸妈妈经常骑车带着我,从刘奶奶住的楼前绕一下。每次都能看见刘奶奶在外面的石凳子上坐着,我就兴高采烈地跟她挥着手打招呼,她次次都会笑得眉眼皱成一团。刘奶奶好像永远都会安详地坐在她家楼下的石凳子上,我从来没注意过,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石凳子上只坐着别的人了。四年级的一个周末,我跟妈妈正坐在公交车上,她突然问我:“你还记得刘大台奶奶吗?听说她前一阵去世了。她女儿患了肾炎,也和她前后脚走了……”我半天没说话,只有眼泪一直哗哗地流。
刘奶奶,你和你女儿在世界的那一边过得还好吗?你还记得你的小萌萌吗?我一直都记得,小时候我必须得摸着你的耳垂才能睡着。当年你常坐的石凳子已经不在了,你住的楼也不在了,那些白杨树也没有了,只有你门前的那条街依然在,而且变繁华了许多许多。你也不在了,但每当我看见有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乐呵呵地坐在居民楼的下面晒太阳、聊天,都像是看到了你一样。你知道,那景象让我心里很舒坦,让我觉得,这世界虽然不再有你的影子,却一直有你的气息,那样的温暖、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