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岁 外一篇:四爷爷
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乍听起来,这话挺有道理的,不过仔细琢磨一下,我觉得“性格影响命运”应该更准确点儿。因为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因素有很多,绝不仅仅是性格。比如,过去的西方谚语常说的“含着银勺子出生”——用现在的流行语演绎是“投胎是个技术活儿”——就充分说明了在当今社会人们心中,家庭背景大过一切。但不可否认,性格对命运起着非常非常重要的作用。
那性格又是什么决定的呢?我想最主要的,一个是遗传,再一个就是经历吧。中华民族特别是汉民族为什么是现在这么一个性格,而俄罗斯民族又是那样一个性格,日本、韩国又分别有不同的明显的个性,这一直是我极感兴趣的问题。以后若有闲暇,我一定要好好研究一下。但眼下我想要探明的是,对我影响最深远的人,我的爸爸妈妈,特别是爸爸——为什么有那样的个性?
他好学而谦逊,热心但不免幼稚,正派又常显草率,有头脑却最易轻信。他对自己的评价,是一个不成功的人(我不这样看哦)。
回首他的经历,影响他个性最重要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伯伯,也就是他哥哥;一个是四爷爷,他的养父。伯伯敏锐的是非判断能力和犀利的批判精神从小就对他影响深远;而四爷爷则是持久地“润物细无声”地磨砺了他的性格。
4岁生日前夕,我随爸爸妈妈到昆明去,第一次见到了四爷爷。在我那旧照片一样微微泛黄的记忆里,四爷爷银发飘飘、粉脸庞,脸上常带着笑容,说话慢悠悠的,好像永远不着急的样子。他那双和蔼而充满智慧的眼睛,竟然有着海一样宁静的深蓝色瞳仁(是我小时候的错觉,其实他的瞳仁有一点儿浅灰色),真是太像童话里的圣诞老人了。用我长大以后想到的词来形容,就是“鹤发童颜,道骨仙风”。
“四爷爷”这个称呼是怎么来的呢?
100多年前,像那个时代许多家庭一样,奶奶有一个很能生育的母亲。她老人家一努劲儿,就生了十个孩子,而且是花插着的,五男五女。四爷爷排老七,奶奶排老九。但四爷爷在男孩子里排老四,所以奶奶叫他四哥,我当然就喊他“四爷爷”了。
四爷爷是奶奶走上革命道路的启蒙人、指路人。他本人的故事,完全可以用波澜壮阔来形容。他几乎在少年时就参加了革命,1928年曾组织和领导了震惊全川的“七四”农民武装暴动,那时他才22岁。后来他又多年在中共四川地下省委机关工作,长期担任四川省委秘书长。新中国成立后,到1952年时,他任最高人民法院西南分院党委书记,实际上是整个西南地区的第二大法官。这在一般世俗人眼里,简直就是顺风顺水前程似锦啊。
可是这时,令后人不解的事发生了:他郑重地向组织上要求到经济建设第一线去,到农业战线去,到基层去。说白了,就是放弃高官厚禄到艰苦的地方去。
爸爸说,老一代革命者中有不少这种人,他们是思想境界极高的人,但也是极单纯的人。这种单纯,在后人看来有些脱离“实际”了。因为革命胜利后,社会和人心都在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慢慢发生变化,老革命们所开创的事业,正在进入新的阶段。和平时期与战争时期是不同的:战争时期整体利益绝对第一,个人服从整体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但和平时期,个人利益的需求慢慢显示出来了,人们在大的目标之下开始有了适度的个人利益的竞争。在干部队伍里也是一样,只不过这种竞争和变化,是在高调的掩盖下,缓缓地展开着。“级别”“地位”这些东西,既是对一个人工作能力的要求,也是对他品质的评断、资历的认可、业绩的肯定。
当初国家取消供给制、实行薪金制时,给干部定了24级标准。四爷爷在西南高等法院负责向中央申报评定级别事宜。法院的第一把手定为五级,而作为第二把手的四爷爷却硬将自己定为11级,他的这种自谦自抑和淡然,让同事和上下级都觉得不妥,认为与他的资历和才干根本不相符,但他依然坚持如此上报,并且终于获得了批准。
如果照我的想法,自动让贤似乎应当有一个思想前提,就是你认为让贤的对象确实比你强,比你能力优秀、人格高尚。但现实操作中往往不是这么回事。比如四爷爷,他清正廉洁、高尚无私,但你说他谦虚自抑是为了什么,为了让贤?恐怕不完全是——在四爷爷看来,名与利已不只是粪土,简直是魔鬼,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在我们的国家,曾经有一批“推翻旧社会、建立新社会”却厌恶功名利禄的早期革命者,四爷爷就是这个群体里一个典型的代表。
躲避功名与逃避责任完全是两码事。四爷爷虽然不肯往上“爬”,但对自己的工作可是充满了热忱的干劲。到了西南农科所,他开始了雄心勃勃的农业科研事业,很快就显示出卓越的才华和高超的领导水平。可惜在那个时代,一个人是很难逃脱命运的捉弄的,四爷爷这种骨子里单纯正直的人更不例外。在狂热的“大跃进”中,他出于“对党高度负责”的态度,对全民大炼钢铁那种盲目破坏生态、损害财物的行为略微抵制了一下,结果就遭到了暴风雨般的批判,之后就是降级、处分、贬调云南。
这样,他就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处级干部。与他隔了一辈的我无法猜测他当时内心的真切感受,但从他事后的表现来看,似乎是处之泰然。
爸爸小时候曾过继给他,成为养子,与他前前后后一起生活了十年。
为什么要过继给他呢?这又要稍微扯远一点儿了。
当年奶奶和我的亲爷爷都是奔赴延安的革命青年,他们先后进了著名的鲁迅艺术学院。奶奶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气壮山河的《黄河大合唱》排演,她参加了演出,这也成为她终生难忘的回忆。奶奶和爷爷在那里结了婚。
新中国成立了,进了城,爷爷其他方面历史自有评价,但在婚姻方面属于“革命意志衰退”那类的,和奶奶离了婚。他受到了新中国刚颁布的《婚姻法》的严厉惩处。
奶奶一个人带着幼小的伯伯和爸爸,又要紧张工作又要照顾孩子,生活相当不易。她那时在北京市一个区的房管所当所长,“管房子”。那时候人的工作热情和干劲是现在无法想象的,工作起来没日没夜。有一次下大雨,奶奶连夜带人挨家挨户抢修房子、帮小贩抢捞那些被雨水冲走的物品,结果病倒了。四爷爷来北京开会,见到奶奶卧病在床的困苦情况,就建议把一个孩子放到他那儿抚养,以减轻奶奶的负担。当时稍微大几岁的伯伯已经有点儿懂事了,而爸爸还是个不知离别愁滋味的小娃娃,于是爸爸就成了四爷爷的养子。
在爸爸的印象中,在云南昆明生活的那段岁月里从来没见四爷爷有过什么消极情绪,他总是那么积极乐观地工作。不过,家庭的简陋是显而易见的。爸爸回忆说,家里只有两小间屋子,一间10平方米左右,一间六七平方米,星期天大家都回来,六七个人挤在一起就相当局促了。家里连个闹钟都没有,那时多数老百姓都过着那样的生活。所以,四爷爷一家就是与人民群众同甘共苦吧。其实,即使按四爷爷被降的级别,他也完全可以有更好的待遇,只不过他是绝不肯的。
骨子里,四爷爷对爸爸是很疼爱的,他让爸爸在少年时期充分享受了父爱,从而培养了爸爸健全的人格。他尽可能让爸爸的生活过得宽松,认为爸爸正处在长身体的阶段,一定不能在这个阶段发生问题,为此,每个月给爸爸生活费20元钱。
20元,在那个年代是个什么概念?
那时许多工人工资只有三四十元,一些老工人也就拿六七十元,还要养活一大家子。人们除了工资之外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收入。而爸爸作为一个中学生就有那么多钱,每个月刨去伙食费还能剩下十一二元,所以他可以买许多书,甚至有一次花了15元买了一副“天价”的羽毛球拍子,后来他打羽毛球打得很漂亮,得益于那时他就有这样的“奢侈品”。四爷爷自己虽然朴素,却让爸爸尽可能地享受着富家公子的优渥生活。爸爸大方豪爽的性格,很可能就跟这点儿物质基础有关吧。
爸爸和四爷爷感情很深。四爷爷在生活上对他无微不至地关怀,更关心他思想的成长。每个星期六他从学校回来,四爷爷都要与他谈心。四爷爷博学多才又关心时事,爸爸从他那里得到许多知识和做人的道理。后来他回忆四爷爷时,常常说着说着眼里就涌出泪来。
我那次见到四爷爷时已经是“文革”结束了,云南省委为离休老干部修建了很好的别墅小楼。当时省里有老红军资格的只有四人,四爷爷和四奶奶就是其中的两位。这也是让爸爸很欣慰、很自豪的一件事。
写到这儿,爸爸性格的由来似乎也有了些端倪。但环境早已今非昔比,市场经济大潮席卷而来,社会变化复杂万端,原有的思想习惯若不能与时俱进很自然就会被淘汰。
爸爸常常自嘲他学老一辈没学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不过有一点他做得很好,那就是虽然他事业不成功,但“父亲”这一职责却做得很出色。当爸爸下海失败失去工作以后,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绝不能让我缺少父爱。他心里很清楚,为了让我在人生最关键的岁月里自然健康地成长,必须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而在那样困难的情况下,不能光凭妈妈是一个好人,是一个有思想境界的人,是一个可以患难与共的人,就能保证家庭稳固。那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他自己还必须有所“动作”,要放低身架,不能再每天不切实际地“胸怀大志”,只做自己想做的“大事”;要适应新的情况,从小事做起,改造和修炼自己。慢慢地,他的性格变了,越来越能容人了,不急躁了,学会了做各种家务,以平衡妈妈那边巨大的负担。他节俭,坚决去掉所有坏毛病,不抽烟,不喝酒,成了一个标准的好男人。虽然挣不着大钱,但努力创造着家庭和睦的氛围……终于,我顺利安全地度过了少女时代,走进了青年时代。
有一句赞颂长辈培养晚辈的话,叫作“扶上马送一程”。爸爸妈妈送我“这一程”一直送到了安全的康庄大道。
四岁,和爸爸一起度过“读书时间”。
和妈妈在昆明石林,爸爸拍的。狗狗个子太大了,还伸着粉色舌头。听说脾气很温柔,不过我还是被吓得表情都僵了。
在北外的新家,对妈妈送我的小豹子爱不释手。
和爸爸、大莹子、大姨夫在玉渊潭。第一次游泳,还从救生圈的圆洞里漏下来,掉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