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岁 爸爸带我去“老莫”餐厅

小的时候,每次去动物园,隔着一道铁栅栏和稀疏的杨树,闻着熊馆里暖烘烘的臭味,能够看到对面有座浅黄色的巨大城堡,爸爸妈妈告诉我:它是莫斯科餐厅。虽然那时我不知道它的故事,却本能地感到它很特殊。明明门口人来人往,却依然显得宁静,甚至肃穆;看着它会心生畏惧,但又会觉得好奇。有些东西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它立在那里、不声不响,但自有一股子气势,即使是小孩子也知道它不一般。

莫斯科餐厅,建于20世纪50年代中苏“蜜月期”,属于北京地标性的餐厅,老北京人喜欢叫它“老莫”。

在那个年代,整座北京城只有寥寥几座稍有规模的百货商场,连三层楼房都是稀罕物。消息闭塞,人们仅能从报纸和广播里知道一点点苏联老大哥的事迹,西方世界极度遥远,可望而不可即。当时,从靠近西单大街的一个胡同口出来,有家卖饮料的小铺,四十多岁的奶奶曾经带着还在上小学的伯伯和爸爸在那里点过牛奶、可可和红茶;就这点事,还被周围人当作逸事,口口相传了许多许多年,“这老太太,真是个奇人!”

去年火了一把的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称:那时候莫斯科餐厅门口站着的不是门童而是国务院派来的武警;一般人不能进,只有国家领导人、高级外宾和高干子弟才可以凭着特殊票券入场。但是在爸爸的印象里,20世纪50年代的“老莫”一般人是可以进去的,尤其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大家实在是吃不饱,周围也有邻居把心一横全家人去“老莫”改善伙食的。只不过“老莫”门口衣着华贵的门童、餐厅里昂贵的菜肴令人望而却步,所以通常是一些有身份的人,或者有特别爱好的人才“敢”往里进。或许纪录片里讲的和爸爸所说的是一个大时代之内的两个小阶段?这里还有待证实。

不管怎么说,在那个匮乏与闭塞的世界里,“老莫”是窥向异国文化的小窗口——金光闪闪,香气缭绕。

我小的时候,莫斯科餐厅早已经历了“文革”的西餐改中餐、后来的停业与1984年的重新营业,红色贵族的光环正渐渐消失。不过当时的北京,尚未迎来西餐厅遍地开花的辉煌年代,西餐依然是凤毛麟角;而“老莫”又绝对霸占着西餐厅的三个“最”:最老牌、最正统、最高档。更何况它作为曾经的红色圣地,承载了整整一代人的精神向往与梦的延续。所以“老莫”作为西餐厅龙头老大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

那时候“老莫”很昂贵,全家人吃顿“老莫”,大概要一个小干部半个多月的工资。按常规来看,生在经济适用家庭的大萌子,童年时代应该是没有机会光临莫斯科餐厅的。但凡事都有奇迹,真的,就是奇迹,发生在我7岁的时候,让我狠狠地吃了一大顿“老莫”。这是一个属于我和爸爸的故事,哦对了,还有莹莹。

那是刚满7岁的夏季,那天一定看上去很晴朗,就像小时候作文里常写的那样,“天空瓦蓝瓦蓝的,飘着朵朵白云”。爸爸带我和莹莹去动物园玩,却没有带伞。

在北京这样标准的季风性城市里,夏天出门不带伞是不对的。看吧,我们正挤在人堆里兴高采烈地看黑熊的时候,雨毫无征兆地下起来了。这场雨不大不小的,却一直不停。熊馆附近没什么躲雨的地方,离公园门口又远,所以刚开始爸爸带着我们到几棵树下躲。后来我和莹莹的小衣小裙被淋湿了,开始“唏呀哈呀”缩脖打抖起来,爸爸很着急,化身为黑熊,拱起宽阔的后背,试图把我们俩护在身子底下。可惜一熊护不了俩崽儿,伴随着嗖嗖的小风,我们俩抖得越来越厉害。望着栅栏对面的莫斯科餐厅,爸爸忍不住喊道:“要是能带你们进去躲一会儿就好了!”

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个躲在大厚黑雨衣下面的神秘人匆匆走到栅栏旁边,突然掏出一大串钥匙,在周围游客们兴奋的尖叫声中,一拧一转——栅栏中开出一道小门来!原来是好心的公园管理员!顾不上多说,爸爸一手拉着我们一个,三步两步跨过一层层宽而浅的台阶,向那个神秘的城堡跑去。

跟门口那些穿制服的一本正经的门童叔叔打过招呼,穿过一道厚重的木门,我们进到了传说中的“莫斯科餐厅”内部。随着一股徐徐包围过来的暖空气,我和莹莹忘记了拭头发上的雨水,呆呆地定在了原地。我们进到了一个硕大无朋的宫殿,这里的一切都远比外面的东西大得多:奇特的圆弧形天花板,高得仿佛远在天际;窗户比寻常屋子的一面墙还要大,远远看去,窗沿儿宛如一艘漆黑的小舟;巨大的吊灯在遥远的穹顶散出铜黄色的光晕;或许是因为雨天,室内光线有些昏暗,墙壁上的油画铺天盖地,既庄严又压抑;木头椅子有着高高的椅背,我想我站在椅子上也看不到另外一桌;大勺子沉甸甸的,拿在手里颇为吃力。

对于小孩儿来说,特殊和新奇就等于好玩儿。在最初的震撼之后,我和莹莹很快开始兴奋起来。当时不是饭点儿,餐厅里人不多,更显得空旷。爸爸带我们找地儿坐下,我们俩叽叽喳喳地研究起奶黄色的桌布、水晶高脚杯、雕花大柱子和镀金大吊灯。服务员穿得像动画片儿里古代的外国姑娘,仪态万千地立在桌边,爸爸略有些拘谨地翻看着菜谱。

没过一会儿,爸爸点好菜,美丽的服务员阿姨拿着菜谱走了。我一边和莹莹尖声聊着天儿,一边紧紧盯着来往的男服务员手里的盘子。很快,我在匆忙走过的一个叔叔的大盘子里看见了惊喜——一大份装在水晶盘子里的冰激凌!这冰激凌呈柔和的奶油白色,看上去有馒头大,最关键的是——上面有一颗鲜红欲滴的红樱桃!我顿时激动得不得了,缠着爸爸问:“爸爸,你点那个冰激凌了吗?可以点吗?”

爸爸扭头看向那份冰激凌,有一刹那的犹豫,我的心悬起来,赶紧对爸爸讲:“我都想吃好多年了。”其实我也不算瞎说,从4岁第一次见到樱桃罐头开始,我就爱上这红艳艳的小圆果果了,但爸妈一直不肯买它,说太贵。没想到能在这里跟它邂逅,而且还是跟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冰激凌组合在一起!爸爸会不会还是嫌贵呢?正在我不安的时候,爸爸已经叫来了服务员,笑眯眯地给我和莹莹一人要了一份樱桃冰激凌。我和莹莹亢奋得手舞足蹈,小胖胳膊和小瘦胳膊挥来挥去,连声喊着:“爸爸真好!”“叔叔真好!”周围桌有人好奇地探头来看,爸爸全然不在意,呵呵笑起来。

菜一道一道地上来了:大列巴很难吃,鸡蛋沙拉和妈妈做的味道差不多,红菜汤和罐焖牛肉真香!烤杂拌第一口吃味道怪兮兮的,第二口就非常美味了,但没等吃饱就糊得慌,吃不下了……啊,还有我们的冰激凌!冰激凌像雪那么白,红樱桃像鲜血那么红,美得我和莹莹都舍不得吃,单独挑出来放在盘子边上看了又看。爸爸一点儿也没给我们普及他稔熟于心的吃西餐的“6个M”,任凭我们快乐地奋斗着,一会儿勺子掉在地上,一会儿叉子磕在盘边儿上,两张脸蛋儿沾满了奶油。

随着那颗朝思暮想了“许多年”的红樱桃被我一口吃到嘴里,这次盛宴的高峰也过去了,嚼着香甜的樱桃,我心里一边想着,啊,原来樱桃是这个味道,一边有点儿怅然若失起来。爸爸微笑着望着我们,眼神像是欣赏,又像是欣慰。不知道为什么,他对着我轻轻地笑起来,就像是明白我在想什么似的。

巨大的窗子外面,细密的雨丝下了很久,悠扬的歌声带着些许回音,缭绕在高高的穹顶下。爸爸的笑容就像冒着泡的罐焖牛肉一样,又醇厚又温暖。

在他的笑容背后,是不是有着昔日激情岁月燃烧后的余温?是不是有一位姑娘的倩影,她是不是有着和妈妈一样灵动而善良的大眼睛?7岁的大萌子,脑子里还没有这些东西。我就只记住了那一天,爸爸携着我和莹莹的手,从令人发抖的冷雨中,走进那个神秘、巨大的城堡里,然后在融融的暖意中,吃了一顿既好吃又稀奇古怪的饭,我还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颗红樱桃。漫长的细雨之后,是一路浅金色的阳光,爸爸带着哈欠连连却依然不停说笑的我俩,离开了那座圆梦之城,头顶彩虹走回家。

那天的后续故事:姥爷听我和莹莹兴高采烈地汇报了这次莫斯科餐厅之旅,一开始还挺高兴,后来从妈妈那儿套出爸爸这顿饭花了六十多元,半天没吭声,只是不停摇头,最后说了一句“怎么能这么惯孩子呢,真是败家子儿”。这是姥爷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批评爸爸,爸爸只好尴尬地傻笑。不过我清楚地知道,爸爸心里一点儿也不以为意。多少年来,提起这件事,他的快慰之情总是溢于言表:“怎么样,闺女,印象深吧?老爸还带咱们小狗子和莹莹去过一次‘老莫’呢!”我比他还兴奋“那当然啦!要不是那次,我现在还没去过‘老莫’呢。绝对是绝版记忆啊,爸爸,太珍贵了!”

真的是绝版记忆。如今的莫斯科餐厅,早已被卷入经济浪潮中,旧貌换新颜,而动物园的大门修了又修,附近则成了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它和“老莫”之间的那条栅栏也变成了厚厚的高墙;下雨的时候,再也不会有好心的公园管理员去为游人打开一扇门了。

爸爸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莹莹,在宽阔清浅的石台阶上大步奔跑着冲向那座浅黄色的庞大城堡;高背的木桌椅,我的第一顿西餐,第一颗樱桃……这些情景难以复制,再也不会重现。

那是充满魔法的一天,而爸爸,就是我的魔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