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7岁 爸爸的“创业史”
14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爸爸辞职“下海”了。当时,爸爸在国家一个部委大机关,颇得领导重视,官途也算平顺。但他心里却总对现状不满,觉得内耗严重、效率缓慢,“大锅饭”机构并不符合自己的道德理想。他不愿在那儿“浑浑水养浑浑鱼”,总希望能跳出去一展平生抱负。于是,当他的老友大N伯伯找到他,谈到自己正在干一个大事业、急需人才时,他心头一热毅然抛弃了手中的铁饭碗,辞职“下海”,跟大N伯伯“做大事”去了。真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啊。
他们的“大事”,其实就是现在满天飞的保险行当。如今看很俗气,但在20世纪90年代初,国家在这一金融领域的改革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敢于涉足私人保险的还是一些能开拓敢尝鲜的人。大N伯伯本人有一点背景,而他在“人际关系”——这一当代最被推崇的才能方面,堪称翘楚。
通过半年的努力,他在中国人民银行搞定了做保险公司的许可证。他跑下的这家公司是一家由企业出资组建的股份制财产保险公司。在当时是金融界的一大创新。大N伯伯桌上放着公司的几个大图章,相关的批文就摆在旁边,踌躇满志地对爸爸说:公司将以浦东为基地,面向全国开展业务;爸爸将成为西南地区总代理,主管西南地区的业务;而大N伯伯自己就是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爸爸也很激动,他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复杂,创建金融机构这件事水有多深,还以为和从前一样,凭着自己比较出色的执行能力,亮个相、来个漂亮的pose,就能办成事。他这个书生气十足的人,背倚着部委机关这棵参天大树或许还能发挥自己的才能,猛然跳进市场经济的大海,不被大鲨鱼咬一口,能全须全尾逃上岸,就算阿弥陀佛了。
这对儿从机关里跳出来的中年大叔,外加大N伯伯几个略通保险知识的亲友团,组成了“公司筹建领导小组”,像模像样地去了几趟上海,跟那边拥有土地和资产的村长们进行深度交流。他们着西装打领带,手握当年老板的标配——黑砖头大哥大,看起来十分拉风。
大N伯伯让爸爸起草公司的规章制度,要求一定要全面、详尽、有特色、有气势。爸爸不负重托,很快就草拟出一份上万字的规章制度,从人事培养,到行政管理,到业务展望,都规划得井井有条、气势雄伟,让人看完了之后直以为一家新的跨国公司就要冲天而起了。
在北京,他们也跟一些有意向入股的商界弄潮儿吃饭谈生意,其中有一人还给爸爸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人给大N伯伯和爸爸讲了自己的经历。他比爸爸小十几岁,是20世纪80年代初的大学生,本来也在机关工作,但更早就“下海”创业了。他早年跟一帮朋友在海南炒房子,几经波折,后来在北京远郊区建了个小公司,逐步发展,渐成气候。此人言谈颇有见地、举止沉稳,爸爸对他印象非常好。若干年后爸爸又开始频繁地见到这个人,但已不是在饭桌上,而是在报刊、电视屏幕上——他的大名叫潘石屹。
总之,这段时间爸爸很忙碌,但他是振奋的,怀着对公司的美好愿景,每天都努力地跟着大N伯伯东奔西跑。虽然几个月里没有拿到一分钱,但实现梦想的壮丽蓝图正在眼前徐徐地展开。爸爸觉得很幸福,他并不在意短时期的得失。
可惜现实是残酷的,一锅黄粱还没煮熟,爸爸和大N伯伯的美梦就被惊醒了。成立公司的一切手续办下来之后,大N伯伯很快就与南方的股东们发生了纠纷,人家根本不承认他董事长兼总经理的职权,只给出两条路:要么带着几个兄弟留在南方的公司做一个象征性的经理,要么拿若干钱走人。大N伯伯是怎么做的,就不必详说了,总之,他后来回到了自己的原单位。让爸爸吃惊的是,原来大N伯伯当初根本没有从单位辞职!而爸爸自己,说“二”也好,“二百五”也好,却早就“毅然决然”地断了后路。
爸爸一下子傻眼了。此时,社会大趋势正在悄然而又迅猛地发生改变:下岗开始了。曾经被人诟病多年的“把能人熬成庸人”的“大锅饭”体制,正在发生深刻变化。它淬火去渣,来了一个华丽转身,变成了千人争、万人抢的金饭碗。想要回头再钻进去,真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爸爸开始四处找工作,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任何优势了。他以为自己40多岁正当年,可人们想要的是20多岁的年轻人。有一次他循着招聘广告走进一家公司,当人家看到他那张标准的大叔脸之后,笑眯眯扶着他的胳膊把他轻轻推出门外,还关切地嘱咐了一句:“大叔,您走稳了,别摔跟头。”
好在一个朋友出手相助,介绍他到某机关办的报社去当编辑,上级刚刚批给这家报社两个正式员工的“指标”。这成了爸爸再做“公家人”的最后机会。原本,以爸爸的能力和资历,抓住这个机会并不难。那样的话他“下海”的冒险经历就可以完美收官了。不过俗话说,人走运,风刮草帽扣鹌鹑;人倒运,碰见屎壳郎也蜇人。
“狭路相逢”这个词总透着一股凶险气息,爸爸在这里就与一个能决定他去留的人“狭路相逢”了。在两个月的试用期里,爸爸写了很多生动活泼的采访和评论文章,但没用的,因为那人虽然在报社待了很多年,但文笔平平,而他不需要这么一个有力的竞争者。更糟糕的是,那人竟是拐了八道弯的“熟人”。在中国这个熟人社会里,熟人本应当好办事,可有时恰恰相反,因为“熟人”有些不欲其他熟人知晓的隐私,所以就“不好办事”了。最终,那道重回“公家”的小小缝隙微光一闪又被迅速堵住了。
这之后,爸爸先后在几家私人公司干活儿,体会到了与以前截然不同的风景与滋味儿。最终,在衡量了社会状况和自己的条件以及家庭的需求之后,爸爸决定彻底回家。他自称回家的意义一举多得:一、助我顺利考上大学;二、让妈妈工作无后顾之忧;三、照顾奶奶、姥姥、姥爷;四、构思他未来的文学“大作”。
不过,这些个说辞他自嘲是“打肿脸充胖子”。因为妈妈的心理压力更大了,我也没有了“拼爹”的优势,他自己走在街上碰见熟人也常常觉得面上无光。但姥姥姥爷却实实在在体会到了他的敬老与孝顺,以至于姥姥去世前最后一句能听清楚的话是对着爸爸说:“不是儿子胜似儿子。”奶奶呢,也跨过了百岁大关,健在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