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瓦霍谋杀之旅 《聆听大地的女人》——第三天,纳瓦霍空气中的智慧声音

《聆听大地的女人》,这倒不是纳瓦霍神话中的某一特定人物,而是相当普遍性的一种人,甚至说一种“行业”,时至今日还存活不见绝种,尽管不免有随历史除魅而式微的意思。

纳瓦霍神话中,排名第一的主神叫Talking God,说话的神,这个称谓的确实意义和起源大概已没得考证了,可以确定的是,太望文生义去强加解释,以为Talking God是惟一会讲话、因此同时也扮演神人沟通惟一桥梁之神,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纳瓦霍的荣光之族众神祇每一个都会说“人话”,都可以和我们地表上的“五趾之族”直接讲话,不劳现场口译,而今天,从各个版本的纳瓦霍神话中,和人们讲最多话、关系最密切的显然也不是这位“太初有言”的威风凛凛主神。有趣的是,Talking God每回现身光临,比方说在第四世界用黄白玉米覆以神圣鹿皮造人的那一次,不像《圣经》中耶和华那么自恋那么戏剧卖弄意味地无预警显现并伴以威吓意味十足的沉沉话语,还要有增加气氛的云彩火光以为背景。Talking God的出现需要时间,由远及近,由杳邈而清晰,像野鹿行来,也像远方友人徒步造访,他发着声音,但并非人话,而是诸如“Hu Hu Hu Hu……”的声音,如喘息,也如战舞,有某种拙朴的敬虔意味。

大致上(因为我不晓得有无例外),各民族最原初的神都是直接说话的,但很快地人们便发现,放任大神如此大放厥词,既浪费又直接构成了神的“脆弱”,一方面神无戏言是神之所以神圣的必要条件,让神太常讲话便不免有自相矛盾甚至无法兑现的危险(《圣经·旧约》里的耶和华便是如此太常站到第一线发言制造如此困扰的神),因此,人得想法子保护他,让神隐密地、封闭性地、只对特定性的少数人说较暧昧不明、正反两端都解释得通的“政治”话语,以防记忆力好的人指责跳票;另一方面,神的话语既携带如此强大威力和权力,便不宜让这些话语如王谢堂前燕般散落寻常民间,得想法子封存起来,以一并将其中蕴涵的权力和利益封存起来。

于是神的直接发言权遂逐步遭到削减到最终索性禁锢起来,而在神和凡人之间设置了发言人、经纪人、律师这类的中介。

其实不止神,神圣如天神的政治领袖乃至于卡里斯玛魅力的偶像明星(奇怪这两者在台湾愈来愈重叠合一)也是这样,原理相同,处置手法也类似。

神不直接说话,但人又得听懂,这里便得有一个转换机制,负责破码解码——这里,视觉是比较不好操作的感官工具,因为视觉太明白、太一翻两瞪眼了,成为某种太公开、太普遍的讯息,缺乏暧昧的纵深以为解释空间;相对来说,人的听觉就好用多了,听觉私密而且接受的又是稍纵即逝的声波,很难验证。而且听觉所接收的讯息不具备“形象”,必须牵动着思维的分辨解析,因此中介之人的“裁量权”大幅升高,有着美好的弹性可资利用。

也因此,在人类的历史上,追寻视觉的人和仰赖听觉的人往往各自走上泾渭二分的不同道路,那些看太阳、看月亮、看星体不够,还要发明并利用放大镜、显微镜好让视觉更加清晰之人如泰利斯、伽利略,通常走上除魅背弃神的科学之路;至于那些高度仰赖听觉、甚至先天性目盲或后天式弄瞎好让听觉更专注、更不为五色所干扰的人,则往往安静居于神所统治的王国之中,风声雨声雷声虫声乃至草木萌息之声(通常不包括读书声)俱是神关怀我们但打哑谜的声音。

今天我们中文使用的“圣”字,便记忆了后一种人和后一种道路:在最原初的甲骨文长相中,“圣”字由三个东西组合而成,一个人,一个巨大形成此字焦点的耳朵,再附带一个嘴巴的符号,合理的解释正是,这是个会听各种奇异的、隐晦的、充满启示力声音,并通过他嘴巴解释给我们凡人听的智慧之人,我们尊之为圣。

聆听大地的女人。

听觉/声音和视觉/文字

当然,在这部《聆听大地的女人》小说中,现代的席勒曼并未返祖地将这位年迈且目盲的纳瓦霍女人推向神圣高处,甚至听见并预言未来,给查案的利风破案启示(事实上她就连近在咫尺的谋杀悲剧都未能察觉阻止)。席勒曼只合理地赋予她应该有的素朴智慧,某种因着她的职业禀赋和经历以及她的年龄所带给她几乎是必然性的智慧。

瞎眼所以智慧?不,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们这里并没有幸人家灾乐人家祸地硬说失去视觉是某种幸福,会让人智慧,事实上,这是我们尝试理解此路辛酸的肯定之语,正因为人只能仰赖较不便的、得高度动用到的思维以分辨解析一切讯息,这样的不幸之人,遂有机会让心智更专注、更勤快也更发达,以弥补视觉明白感官的缺憾——这一点,那些仰赖双眼的生物学家也早就注意到了,在统计并换算各类生物脑子比例大小时,他们明显发现相同层级生物中,夜行性动物往往脑子比例较大,正是如此的必要替换。

此外,年龄也可带给人某些智慧,这是较无争议的。

然而有意思的是,当我们把如此“瞎眼/年老”的合理智慧推断,把纳瓦霍聆听的女人这种景况,置放到今天我们活着的当代社会实况中,看起来却是很荒唐的,很明显,在我们熟悉的社会之中,他们只是不幸而且亟待社会帮助的人,并不扮演智者的角色,因此我们得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东西起了变化让智慧如青鸟远离他们而去?以至于这个弱势族群中除了极少数人仍预言六合彩和公益彩券号码球并揭示明牌而外,我们只觉得应该给予他们(社会救济和社会福利),而不期待从他们身上取得什么。

发生了很多很多事。这里,我们无意建构一整部人类社会发展史来找答案,我们只想指出其中一个有趣的重要原因,那就是——人发明了文字,并让此文字成为人类智慧成果表达、存放、传递承继的绝对主体。

文字的确是人在地球之上最具威力的发明(中国的造字神话说,仓颉发明了文字,“鬼夜哭”),它最先只属少数人所有(据估计,人类只百分之五的语言系统成功发展出文字),却在很短时间内奄有几乎整个世界,它彻头彻尾改变了或直接说重铸了智慧的总体风貌,当然也因此改变了整个世界,从此,不拥有文字的人们,便只能被持续逼迫至历史的阴暗角落里了。

而我们晓得,纳瓦霍人并未发明文字,他们今天果然就处于荒凉的保留区角落里如夕晖残照,包括他们族里聆听大地的女人。

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曾记叙了一段埃及王多哈姆斯对埃及造字之神图特(人身朱鹭头,一手持笔,一手拿泥版)的抱怨之言,是一生寻求智慧不辍并被德尔斐神谕认定最有智慧的苏格拉底引述给友人斐德拉斯听的:“你的这项发明,只会使学习者的心志变得健忘,因为他们会变得不肯多用自己的记忆;只相信外在被写成的文字,不肯花时间记忆自己。从你发现的特性不能帮助记忆,而是帮助回忆;你授予门徒们的也不是真理,而是外表看似真理的东西。他们将会发现自己确实耳闻很多事,可是一样也记不得;他们将会看似无所不知,事实上却一无所知;他们将会成为令人厌倦的友伴,表现得好像充满智慧,事实上却虚有其表。”

对苏格拉底这么一位四下问询如扰人牛虻、或可称之为“聆听街语巷谈的希腊男人”的智慧哲人,敏感于文字的破坏固着力量显然是很可思议的——有了文字,绝大部分的记忆便可方便存放于人的身体之外了,不必再费劲去反复记忆,从而也损失了记忆拼搏过程中必然伴随的细腻咀嚼和深刻体认。还不止这样,在未有文字的协助之下,人们要记忆更多更久,尤其是远古缥缈之事(意即智慧的由来和经历),人们便得将其编纂乃至于转换成方便于记忆并流传的各种形式,包括俗谚、歌谣、传说、神话乃至于仪式,以确保声音不轻易在空气中流失;而如此繁美的声音记忆及其传递形式,如一方大磁石,也如一道丰沛流过人类代代历史的大河,它很自然地不断吸纳一代代相关的声音,留存着每一代参与记忆之人的手泽,因此,这个声音又始终在旋动变幻之中,危险,但栩栩如生。

也就是说,当智慧的形式由气态的声音转变成固态的文字,由听觉的声音转变成视觉的文字,所改变的便不仅仅是个人的私密记忆方式及其内容而已,更重要的,是我们周遭的空气整个变了,智慧的分子结晶成较重的文字落入书版中如待掘的矿石,寻求智慧的人不再曝晒在天光云影人来人往的街头,转身回到沉静的书房之中,声音遂更进一步失去了一代一代补充注入的能量了,于是,它的稀薄,在时间持续流淌中,只能变得更稀薄,最终,只留下“不够资格”被文字所结晶存留的浅薄流行意见、无验证的流窜谎言和市井八卦这些碎屑。

本雅明曾感慨人类说故事能力的永恒遗失,包括那种行商式携回远方珍稀传说和农民式由深植土地生长起来的厚实传说,从这个角度来看,它们其实是被文字的发明及其扩张,掠去了其中最精美的部分如残酷的收租者,因此,再不存在苏格拉底这种问东问西的“行业”了,徘徊街头的于今只剩醉汉流浪汉和发广告传单的人;失去视觉的年迈女人也再听不见智慧启示,只因为智慧已不通过空气游荡造访,它被收存聚集成文字存放,得改用视觉来研读,于是年岁也只保证了苍老和迟缓,一如笼子里踩三年转轮的白老鼠并没比踩半年的更聪明一样。

纳瓦霍语的胜仗

今天,我们说纳瓦霍没有文字,可能是有语病的。他们是从未发明出文字来,但就跟如今绝大部分没发明文字的语言系统一样,他们借用了其他语言既有的文字符号,也尝试记录自己的声音——被包围在大美国之中,由美利坚合众国联邦政府所管辖的实然景况,纳瓦霍语借用的文字符号当然是英文字母,再补以一些必要的特殊符号,以对付他们语言中独特的、英文发音所没有的、牵动奇怪发音部位所发出来的奇怪声音那部分。

像我个人手上便有一本“纳瓦霍/英文”字典,土黄封皮,薄薄的一本,网上亚马逊书店船运过来的,说起来猎奇的成分远高于学习的成分十分惭愧,因为我无法“看符号说话”地准确发出那个同样传递着美丽传说神话和悲伤历史的特殊声音,就算尝试发出来也没人校正无从得知对错。

但如此单薄、只收存极有限字汇的纳瓦霍字典却让我感觉很哀恸很不祥——这些字汇架构出来的世界图样极其窄迫古老,较“现代”概念的字一概没有,意思是它大致上已停下自身之发展脚步来,不再试着说明、记忆并解释日日转动的世界,因此,它毋宁更像一幅沙画、一串由白银和绿松石打造的美丽链子,供我们纪念、摩挲和发思古幽情所用,它们在持续消失之中。

这里,我们来讲一个纳瓦霍语一次奇特的经历,这大约是它最后一次辉煌的胜利。

这事发生在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美日太平洋战争。彼时交战双方除了可见且真实死亡的满天炮火之外,也阴森森进行着彼此欺瞒破码的密码战,像美军所以在中途岛一役击沉日本皇家海军四艘珍贵的航空母舰扭转战局,以及日后在所罗门群岛上空打下日本一代名将山本五十六的座机,便都是成功破译日军密码的成果。

密码有一个最基本的两难困境,那就是它得复杂困难到让敌方无从拆解破译,又要简单方便到让我方在最短时间内一字不差看懂,尤其在热战方酣、一刻时间也不得耽搁的特殊关头,而且想想看,对方试图破码的是日日研究你的电讯、集合了全国最佳猜谜脑子的一整组人,而接听密码的我方人员却极可能只是杵第一线战壕里、教育程度和天资皆极有限的大兵,因此,某种又神秘却又单纯的密码便成为天堂一样的东西。

一九四二年,有个名为菲利普·强斯顿的异想天开男子出现了,他原是新教传道人之子,从小就跟父亲在纳瓦霍这方土地长大,能讲一口流利的纳瓦霍语,他相信用纳瓦霍语甚至其他印第安原住民语作为作战密码,保证日军绝不可能破解。

这个主意成功说服了美国军方——采用纳瓦霍语的最终考虑,除了纳瓦霍是最大的印第安部族人数最多而外,更要紧的是,在二次大战开打之前,德国人有计划地以各种学术研究之名进入过各个印第安保留区,便只有纳瓦霍是德国人足迹未到之处,这是不得不防的最重要安全保证。

于是,同年八月七日开始,第一批纳瓦霍通讯人员便上场了,带着他们源远流长的奇特语言,也带着他们奇特的美利坚合众国爱国热忱(这得压抑下他们对白人源远流长的历史仇恨)——纳瓦霍语果如预期立刻展现出巨大威力来,不必加密,不必仰赖密码机和密码本,通讯两端可明晃晃直接交谈,日本的解码专家截听到的只是“一连串奇怪的喉音、鼻音、绕舌的声音”,别说听不懂,甚至根本没办法用既有的文字符号记录下来,无从解码起。纳瓦霍语密码正是二次大战中少数从未被破解的最成功密码之一。

以纳瓦霍语作为战争密码,当然有些麻烦得先料理,那就是纳瓦霍字汇中完全没现代武器、作战术语乃至于交战国的名字,这个部分得用代称创造出来,比方说潜艇叫“铁鱼”、炸弹叫“蛋”、侦察机叫“猫头鹰”、战斗机叫“蜂鸟”云云。但这个额外的语言负担一点也难不倒这批纳瓦霍语言战士,理由很简单,就如同埃及王多哈姆斯对图特神说的,不拥有文字的纳瓦霍人惯于记忆,“纳瓦霍人,什么东西都在脑海里——歌曲、祷文、任何东西。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

当然,纳瓦霍人自身庞大的历史记忆及其神话,绝不可能如作战密码般一字不差,而是每一个参与记忆并传递的纳瓦霍人都有资格加入一己的感受、转折、补充并赋予解释,“印上自己的手泽”,无文字给了它未完成的、代代修补更替的流体特质,也逼使他们得保有诵歌、图画、祷辞、崇拜仪式等众多辅助记忆的丰硕形式,就像我们在席勒曼小说中俯拾可见的。

你要真正理解纳瓦霍世界最深沉的奥秘,单纯仰赖视觉于是就不够了,你还得学会聆听,才有机会把“什么东西都在脑海里”那些东西给叫出来——因此,人类学界流传一个极传神的笑话:“今天,一个纳瓦霍家庭的构成是,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小孩,还有一个人类学家。”

唱《外婆的澎湖湾》的歌手潘安邦在歌词中说他外婆家“还有一位老船长”,一位神秘的、到今天我们还不晓得和他外婆到底什么关系、因何功用存在的老船长;但纳瓦霍人家家必备的人类学家是干什么去的,我们可一清二楚,他们正是聆听的人,通过语言转译聆听纳瓦霍智慧的人。

生殖器官的神话

末了,一如惯例,我们再讲一个纳瓦霍神话故事,只是这一次是个限制级的美丽故事。

在纳瓦霍荣光之族顺利造出男人女人、并顺利结成夫妇繁衍种族之后,“第一个女人”比较细心,她想确保已然建构完成的家庭形式,希望男女两方能互相吸引,天长地久死生契阔,于是,她用了绿松石当材料为男性创造了阳具,用了白贝壳当材料为女性创造了女阴,她觉得两者都非常美丽,而且会彼此召唤,如阴阳磁极般在两方分离时仍有吸引聚合的力量。

就在这节骨眼上,顽皮的Coyote狼诞生了,他也以为“第一个女人”的创造成果是美好的,但他说:“我可以让它们变得更漂亮。”

于是Coyote狼拔下自己一撮毛,对准阳具和女阴一吹,这些毛遂黏附其上,这就是人类阴毛的来源。

但“第一个女人”觉得加了阴毛的性器官真的太美了,她又惟恐男女双方从此不舍短暂分离,会废了耕废了织不务生活正事,于是“第一个女人”教导人们得穿上衣服,把美丽的性器官给遮盖起来。

在白人的《圣经》中,亚当夏娃为他们裸露的性器官觉得羞耻,要用无花果叶子遮盖起来;而纳瓦霍人的想法不同,他们的神话没有性禁忌的道德意味,而是某种生之欢愉,性爱之欢愉。

这是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