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快朵“鱼” 蒸鱼
一
蒸食的历史应该是人类饮食文明的重大转折,从神农的燔谷而食到蒸食,标志着饮具的革命性现代化换代。所谓燔谷而食,便是烧热石头,将植物的种子放在石头上烤熟了吃。神农氏的燔谷而食开创了一个历史新纪元,这个发明使小颗粒的植物种子也能成为粮食。不然,那些小颗粒的植物种子,实在是难以下咽的。蒸食,显然进了一大步,它几乎能将所有的食材进行蒸制,登峰造极的有沔阳三蒸。沔阳三蒸的三代表无穷大,表示任何的食物,皆能蒸之。
人类蒸食历史,显然是从制陶术的发明以后。原来在杭州的“真功夫”葛柏浩那里看到一只二千五百年的蒸罐,陶制,矢志蒸食开发的葛柏浩认为,蒸食历史已有二千五百年。不过,后来我去洛阳偃师的商都博物馆看到三千六百年的蒸罐,也是陶制,而且是完整的套罐。那么,暂时可能推定,至少中国人的蒸食历史有三千六百年。
蒸鱼在蒸食上应该成为一个分支,从我个人的饮食经验出发,蒸鱼可以获得鱼的原味,包括鱼之原形,这就是清蒸鱼。记得我生活在大冶湖畔时,尤喜欢蒸鱼,因为那里的鳜鱼和武昌鱼,都适于清蒸。半斤左右的武昌鱼,清蒸的做法能使鱼保持鲜嫩,且比起大的武昌鱼味道要好。
清蒸小武昌鱼,耐烦的精细做法,与简单做法有天壤之别。精细的做法,将鱼收拾好之后,鱼身用刀划上细纹,以便入盐。要制作相当的瘦肉馅,如同包饺子的那种肉馅,即肉馅与姜末、葱花搅和,填入到鱼腹之中。以细盐抹于鱼身,尤其盐必须适度,因为咸而不鲜,清蒸鱼讲究味道清淡,再用猪油(现在也可以用其他炼熟的植物油)抹于鱼身。简单的做法,即在鱼腹填入姜片和葱段,更简单的做法,只须在鱼身外表抹上油盐,不向鱼腹充填香料。
清蒸武昌鱼的时间不必超过十五分钟,因为这样的扁体鱼易熟。即使是其他的大型鱼类,比如说在北京,人们喜欢吃清蒸草鱼,它的时间长度也需要控制,久蒸之后,鱼肉的鲜嫩度便会丧失。
清蒸鳜鱼的肉质尤其好看,洁白而趋向透明,如精细的瓷质,武昌鱼则是呈白色,如白色大理石的色泽。我喜欢做简单的清蒸武昌鱼,这种原始的蒸法,永远是武昌鱼的原味。曾经在过去的清淡的日子里,在大冶湖畔,常常蒸上一尾巴掌大的武昌鱼,就着上好的南方大米蒸制的米饭,那米饭一粒粒的,精细而白。武昌鱼肉极嫩,其鲜也是这种鱼所能够有的味道。苏东坡发配黄州时,便时时过江到对岸的武昌(今鄂州市)樊口垂钓,食武昌鱼,武昌鱼以樊口为最佳,它在梁子湖成长。
二
蒸咸鱼乃南方的家常菜,不论贫家还是富豪,咸鱼腊肉总是要备上的,每年冬天,家家户户都要腌上咸鱼腊肉。腌咸鱼以数斤重以上的鲩鱼为上,也就是北京人说的草鱼。然而,鲩鱼在南方分两大类,一类为草鲩,一类为青鲩,草鲩即为草食鲩鱼,青鲩为杂食性鲩鱼。但是,草鲩好像也为杂食,因为在南方垂钓,能钓到草鲩。
鲩鱼腌制好以后,必须经久地日晒。因此在南方,屋檐下或阳台晒着许多腊肉和咸鱼,那是一道风景,如同北方的屋檐下悬着成串的玉米,都是一种生活的景象。蒸咸鱼,将那坚硬如木质的鱼体切成小块,用水浸泡若干时,再行蒸制。但是,如果从味道与口感方面考虑,还可以略略将咸鱼小煎,搁水闷制片刻再蒸。由于在焖鱼的时候,可以放入生姜、辣椒和料酒,并且也有油,因此在烹制以后蒸制,此咸鱼的味道有更多烟火气息。否则,趋向于木质化的咸鱼,其坚难嚼。
腌制的上好的鲩鱼,肉质红亮,如同大松树油质甚重的木纤维,肉质一层层的,红亮色泽,极其诱惑人。用筷子拨开鱼的表皮,没有人能够抗拒它的诱惑。通常是在晚冬或者早春,在寒凉的日子,南方的宁静与悠远,太阳仍是暖融融的,吃着大米饭,或者用蒸制的咸鱼下酒,都可以将日子简化成淡然的时光。旧时,南方人瘦,用瘦的手指捏着小小的酒杯,悠然地品饮,无权力之累,无金钱之诱,悄然地感悟生命之谛,人生的平凡且平安的度过,真的说不上是南蛮。
在蒸菜重镇的沔阳(现改称仙桃),人也喜欢合蒸。这种蒸法,以腊肉、咸鱼和腊鸭三味一道合蒸,令世人误以为沔阳三蒸,便是若此三蒸。合蒸的意义在于互相取味,因腊肉多有肥肉,蒸之出油,予咸鱼和腊鸭以油浸之,这味道当然有宽广得多的腊香。我在北京漂泊的诸多日子,最思念得苦的南方的咸鱼腊肉,尤以冬季晒着冬天的暖阳的时候,缺了那样一种腊味,并且还没有咸鱼,日子真的是寡淡得很,无以诉说。
三
粉蒸鱼比较难控制,相对于粉蒸肉而言,粉蒸鱼须考虑鱼刺。我觉得做粉蒸鱼,最好是取鱼腩部分,同时要将蒸肉粉浸泡一下,否则蒸肉粉不易蒸熟。鱼肉无油,不如蒸肉那样油和肉中的水分溢出,将粉也湿透。鱼腩好像还是含有脂肪的,所以蒸熟的粉蒸鱼,还会有一些粉蒸肉的口感。
粉蒸鱼味道,显然也是将鱼鲜包含里面,由于蒸肉粉的保护,其鲜其嫩,是其他蒸法不能代替。但是,人们较少制作粉蒸鱼,其因可能在吃粉蒸鱼时,吐刺不那么方便。同时,蒸得不好,腥味也重,对于粉蒸鱼的制作总是一个考验,没有相当的闲情逸志,显然难以驾驭。每次回南方,看到街上现做现卖鱼丸的人,总有许多边角余料,鱼头和鱼腩的鱼鳍部位,他们称此为鱼边。因为余料,处理品,价格十分便宜,我将鱼边买回做粉蒸鱼,恰好粉蒸鱼要的就是那个部位。我发现,粉蒸鱼之腥味不易控制,乃是少油,如若以油搅拌一下,蒸之,腥味大减。
我在北京,做得最好的一次,也算是最好的一次吧,是在丰台韩庄子住的时候。当时,我们在作家出版社出一套九州方阵丛书,有作家出版社的姜琳,有伍立扬、洪烛及姜琳的一位朋友,那次姜琳带了一瓶茅台酒来。很清楚地记得,因为第一次掌勺请客,为了炫技,我做了一桌的鱼,就说这是全鱼宴,大家不易尝到的就是粉蒸鱼了。只是这一盆粉蒸鱼,仍有一些地方的粉没有熟透,那是一件憾事,但也无妨,毕竟粉蒸鱼不常见。
将植物的种子磨细,南方叫粉,北方称面,后来到北方发现,北方粉蒸的事物也是层出不穷,我在河北衡水吃过一种“稠那狗”,这是他们的乡土发音,我无法找到它的正确的词,用玉米粉拌榆树叶子蒸,嚼起来咔吃咔吃的响,玉米面的种子芳香与榆树叶子的清香合而为一,初尝极有味道,我友王冠宇对此大不以为然,天天吃这种东西,可以与人生苦难什么的关联,因为他的成长时期,多吃这样的食物。
除了上述的清蒸、咸蒸与粉蒸,我吃过最好的蒸鱼,是裸的干蒸。在大冶湖的时候,早年湖上有渔民,他们用丝网捕鱼,有一种鱼那里叫黪子鱼,北方叫白条子鱼,那种有筷子长的黪子鱼,肉厚,感觉甚肥,渔民捕到后,扔在船的乌蓬上晒,晒成干鱼出售。有时,他们自己也在船上生火蒸吃。蒸干的黪子鱼,搁点盐就罢,盖因此鱼能蒸出油来,以它的油浸润肉体,全然的本色香味,吃着它然后还喝些乡间的纯谷酒,简直能气死厨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