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快朵“鱼” 飞翔的鳝鱼
鳝鱼也有很多种叫法,叫得多的名字除鳝鱼外,就是黄鳝。江苏淮扬一带则称长鱼,另外还有地方称曲鳝。盖因中国方言之多,一个物种会有许多名字,在鄂东南,叫鳝鱼和黄鳝者大约平分秋色,赣南则叫黄鳝。客家话里,黄一律读成王,故语音表达中,黄鳝为“王鳝”。我小时候在赣南,那里人好像不大喜欢黄鳝,泥鳅则为上品。我吃泥鳅,干煸了,淋花椒油,放薄荷叶,香酥又有些韧性,很好嚼,余香袅袅。
鳝鱼属鱼纲合鳃科,栖息在池塘、小河、稻田的泥洞或石缝中。印象比较深的一次吃鳝鱼,还在读小学。记得是夏天,工人村房头的枫杨树上有许多知了,叫声一片。树林外面就是水田,我们喜欢赤脚去田边玩。那天,我看见田边有一个泉水洞,突突突地往外冒水,冒的清水,感觉十分好玩,就好奇地将食指伸进洞里去。蓦地,一个家伙一口将我的食指狠狠地咬住,我吓了一跳,扯起嗓子惊叫一声,猛地直身,手狠狠向回一收又往上一扬,居然就拔出一条大鳝鱼出来!我当时以为是蛇,了得,那么大一条蛇!大鳝鱼拔出洞还不松口,我吓得几乎要哭,又使劲一甩,将鳝鱼甩到岸上。这才发现,一条大鳝鱼,不是蛇,当时连死过去的心情都有啊,好在……是鳝鱼。
这条鳝鱼,比大拇指都粗,二尺多长,身体滚圆,黑背脊,黄肚皮,它在干土的岸上扭扭地想逃,却逃不动,一会儿身上就沾满了干土粒和枯草叶,我上前去抓住了它。滑腻腻湿漉漉的鳝鱼,身上沾了干土粒和枯草叶以后,抓住它不滑,且有些粘,但是它仍然有劲,头尾使劲地扭,将我的手缠起,拼命挣扎着想逃。好家伙,咬我的时候怎么不过脑子想想啊?想逃?逃不了啦。
我抓着鳝鱼回家,洗干净用一个陶钵养起来,让它把腹内吐空。我对这条鳝鱼恨恨的,它把我吓得太狠了,做梦都是它咬着我的手指,在泉水洞里咔的一下,然后我把它拔了出来。养了几天,我就把鳝鱼杀了,剁成鳝段,用油、酱油和辣椒将它红烧了,一尝,的确是香。红烧的鳝鱼肉实,酱油要焖进肉里面去,外面油亮亮的,搁些姜丝。
那次吃过鳝鱼以后,我发现鳝鱼比泥鳅还有味道。因此,我去学习捕鳝,我见过捕鳝的人背着篓子,绾起裤脚和袖管,在田泥里抠出鳝鱼来,有点像玩魔术。我也到田里去抠鳝鱼,但是找着鳝鱼洞却抠它不着,手触到它的头或尾,它就逃了。并且一次也不咬我的指头了,不过,我还是有一些担心。
稍后,我总结了经验,鳝鱼藏在田泥的洞中,一般都有一个前洞一个后洞口,要分别用一只手伸进前洞,一只手伸进后洞,从两头包抄它,手触到鳝鱼身体时,不论头尾,顺势将手伸向它身体的中段,然后用中指狠狠地掐住它,鳝鱼就逃不了。
捕鳝鱼会搞得浑身稀泥,像只泥猴,回家就要挨打,这实在不上算,鳝鱼大家吃,我且要挨顿打,天下没有这个理。于是,改行去钓鳝鱼,用自行车钢丝磨尖,弯成钩,钩了黑蚯蚓去水边找鳝鱼洞钓鳝,却没钓着一条。这好伤脑筋,我想做一件事的时候,脑子就一直记着,没办法,必须把它做成。我在水边转,想办法,忽然发现,藕塘的荷叶长出的时候,鳝鱼像一根荷箭,笔直地立在水里。它的头也向上,似乎腮要松驰一些,感觉鳝鱼头特别大。我找到一根钓鱼竿,系了粗线粗钩,且线较短,钩了蚯蚓去钓鳝鱼,直接将钩悬在鳝鱼的头上,轻轻地触碰它,鳝鱼或者吓得缩回去,它立着的时候,尾部有一段身体仍在洞里,或在草间,或者鳝鱼就叭地一口,咬住钓钩缩回洞里去。这时候,只往上提一下竿将鳝鱼钩住,千万不要蛮拉钓竿,那样会把线拉断,因为是竹子的钓竿,弹性很大,只将钓竿绷着就行。想一想,钩已经钩住了鳝鱼,又这样绷着,鳝鱼承受得了多久?渐渐的鳝鱼不行了,身体慢慢地探出洞来,然后哗地被提出水面,因巨大的弹力甩得它转圈,鳝鱼就像在空中飞翔。
先头做鳝鱼,都是剖腹,切段红烧。我看到高手杀鳝鱼,从背部下刀,剔掉骨,切鳝丝或鳝片爆炒,那感觉真好。我于是照着学,学两次就行了,找一块长板钉一枚钉,翻过来,钉尖就朝上了,摔昏了鳝鱼,将其挂在钉上,很法西斯地在它的脖子上横割一切,将刀刃转过来,贴着脊骨顺着往后一拉,刷地剖开了鳝鱼,再从脖子那里切断鳝脊骨,贴着骨头下面往后一拉,鳝骨和肠子都一齐拉下了,切下鳝鱼头,鳝鱼肉成为一张像发条卷那样的薄片,要切鳝段,切鳝丝都由自己的爱好了。至于那鳝骨最好也不要放过,鳝骨放锅里炖鳝骨汤,炖好汤捞起鳝骨,用鳝骨汤下挂面,将面条煮烂成糊状了,这面条鲜甜无比。
必须注意,杀鳝鱼时要洗净,在干净的环境里杀,杀完不去血和粘液,这样爆的鳝肉味道就鲜。我一般喜欢爆鳝片,爆嫩一些,入口绵软,配上辣椒丝或蒜苗什么的,佐料只要葱姜蒜和五香粉,还有酱油和盐,酱油宜用老抽,其余甚也不放。
有时候,我也做爆鳝丝,爆鳝丝较容易入味,配料不要过多,有些许红绿辣椒丝就可以了。为保持鳝鱼肉的嫩度,先用酱油将鳝丝调好,再放芡粉,抓一下芡。爆嫩丝宜大火猛爆,辣椒丝先行炒熟,鳝丝爆至八成熟就将辣椒丝投入进锅,这样混炒一会,就双双熟了,彼此都入了各自的味道。爆鳝片或爆鳝丝都必须厚油,油热时可以戗下葱白,或炸几粒花椒,我爱戗葱白的味道。
据说,诗人柳亚子很喜欢吃爆鳝丝。宣统元年,江苏张堰名人姚石子邀柳亚子在张堰办了《南社》杂志。一天,姚石子把书稿改定,邀请柳亚子去聚兴楼菜馆小酌。柳亚子诗名很大,后来毛泽东与他和过诗。两人兴致勃勃来到聚兴楼坐下。姚石子拿过菜谱,对柳亚子说:“柳兄,聚兴楼有道名菜,就是鳝鱼,你要炒鳝片还是煨鳝筒?”柳亚子说:“哦,我不善骗(鳝片),也不善捅(鳝筒),我善诗(鳝丝)。”此言一出,姚石子大乐,道:“大诗人善诗,怎么忘了呢?善诗,来,上鳝丝!”
爆鳝丝适于雅酌,不是豪饮那一种。我觉得,吃爆鳝丝,饮古越龙山的十五年花雕比较好。配上油炸椒盐黄豆,一柔一酥,花雕温柔而细婉,悄然入肚,时光也轻盈。尤在水边的酒店品饮,有扁舟往来,有鹅鸭戏水,莲花盛开,浮萍在水波上逐流,鸟啼蛙鸣,还有知了在柳梢上叫,就要这样的情境。
马蹄甲鱼笔杆鳝,确实要吃鳝味,乃小鳝为佳。小鳝为雌鳝,鳝鱼这种动物,雌雄同体,一孵出来的小鳝都是雌鳝,待生过一回籽以后,鳝鱼的卵巢退化,蜕变成雄鳝。此在生物中比较独特。
以前听说过吃盘鳝,但没有地方去学习,盘鳝据说盘起来蒸,就一直也没有尝试,后来做过一种鳝条,这是一种土做法,将笔杆鳝养清水了,丢进热油锅盖上盖,活焖了,一会儿拿起来,揪着脊背的肉往下撕,撕出一条条的鳝肉,淋香油与放蒜蓉,凉拌了吃,或蒸或再红焖了,味道都极鲜。这么做鳝鱼就不必杀得血淋淋,然而活鳝扔进锅中,又有几分残忍,善人不宜。
在北京吃鳝鱼,却是信心不足,不仅是养殖的鳝鱼乏味,还可能是搁冰箱里冷冻了的,所以点菜之前最好问清楚了。北方人做鳝鱼,有些糟蹋材料,如果是好鳝鱼的话。在川味馆子,可以点水煮鳝片,运气好的话,还行。但是,多数时间运气不好。鳝鱼最好在水乡吃,我在杭州的河坊街吃爆鳝段面挺有味道,有过桥的,有不过桥的。所谓过桥,就是爆鳝段单独用碗盛装,不过桥的,爆鳝段搁在面里,总之怎么吃随自己。
我以为,吃鳝鱼还是自己动手为好,不一定要亲手捕或钓了,买来即可,从杀到爆鳝丝这样的阶段,全由自己一手操办,会做出好的味道。早年我还有一套杀鳝鱼的工具,一把电工刀,一块有钉子的长条木板,后来改成用裁纸刀。一度,我用过手术切片,手术切片真锋利啊,现在已很久没有动手了,高兴时,到厨房去指挥厨师做,不高兴时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只要做定了一个食客,厨师稍有失手,我还可以抱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