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春天多远
许多事情结束了。一只白瓷碗,一只盛过粗茶淡饭,还没有装满,没有一个细小裂纹的白瓷碗,叫跳到锅头上的猫踩翻,跌落成碎片。一群羊饿死在春天。草啊,草啊,多远的春天。吊在树上的一个人,风摇着他摆。树没有枝叶可摆。吹刮死人的风又吹刮活人。活着的人,在风中不停喝几口风,吐出哀叹声气。风经过一群一群人逐渐变弱没有力气。一场风最终消失在荒野中一村庄人的胸肺中,无声无息。一个人扛锨走出村子,三个人扛锨走出村子,五个扛锨的人走出村子。人从不同道路走到荒野上一棵歪榆树下。总共九个人。九个站着的人围着一个吊着的人,开始挖坑。挖到一人深,一个人举锨朝树上剁了一下,绳子断了,吊着的人直直掉进坑里,平展展躺倒。九个人把坑填平,余出些土,又补了几锨,堆起一个小土包。
我认识那个吊死的人,认识扛锨回来的那九个男人,认识那棵歪榆树。那年春天,树上光光的没长出叶子。一个人遇到什么事,他吊死自己。一村庄人遇到了什么事,都忙忙碌碌。风一停我出去拾柴禾,等我回来,灶里的火已经熄灭,他们不说话地呆坐着,像以往的那些中午和下午,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门口不时有人匆匆走过,朝家里望一眼,又慌忙转头过去。我拿着绳子,着急地喊三弟、四弟。他们答应着跟我走出村子。风过后荒野中又出现许多柴禾。那些被沙土埋没的树根树枝,又露出半截茬头来。我们每年在荒野中捡柴禾,去过的地方再回去,还能拾到一些枝枝条条。也不知荒野中死了多少棵树。那年春天,整个荒野没冒一星点绿,风刮到村里突然停住。一户人家吃光粮食,面袋抖了三遍,灶上空沸的半锅水,浮着几片枯叶。七八个人,面朝东坐在院子里,一口一口喝风和空气。不远的荒野中,一窝老鼠躲在阴深洞穴,分食最后的麦粒。它们终于熬过长冬,一个个皮包骨头。吃完最后几粒麦子,它们便要倾穴而出,遍野里寻找吃食。落到地上没埋住的草籽、没有落地的草籽、鸟吃剩的草籽,都是老鼠的食物。
我见过一只老鼠抱着一棵草,摇来摇去,落下七粒草籽。老鼠一拉一粒捡起来,找个干净地方,堆成一小堆。它吞一粒在口中,嘴动了两下,又突然停住,像舍不得吃,原吐回到小堆上。老鼠仰头看一眼,还有两粒草籽缀在枝头,抱着草使劲摇几下,还是不肯落地。老鼠累坏了,坐地上缓口气,然后围着草根咬一圈,站起来一推,草倒了,最后两粒种子成了老鼠的食物。
春天来得越迟,大地上便越没有生机。一片荒野绿与不绿,有时不取决于春天而取决于荒野中的一窝老鼠。天热前它们将遍野草籽吃光,春天就会白来到这里。太阳空照一年四季。草啊,草啊,人呼唤亲人一样呼唤草木。掉在某个窄深地缝没被鸟看见老鼠找见的一粒草籽,终于长出独独绿绿的一枝。一群羊朝它涌过去,一群牛朝它奔过去,一个提镰刀的人朝它跑过去……多远的春天啊。而那年春天,绿草长满荒野,那窝老鼠没出来,全淹死在洞里。被牛的一泡尿淹死。
我认识那头牛。王占元家的。黑牛。我拾柴禾时它在荒野上觅草吃。转了一大圈,肚子瘪瘪的,脊背刀刃一样,人骑上去能割烂屁股。我抱着几根柴,朝它回来的那片坡梁上走,遇面时它望了我一眼,我望了它一眼。过去七八步了我听到身后“哞”的一声,转身看见牛还扭头望着我,像在对我说前面什么都没有。
果真没有。
我抱着那几棵柴返回时,牛已下了趟河湾,饮了一肚子水上来,站在一个开满鼠洞的土堆上,两眼茫茫地朝远处望。
我站在它身后面望。
我记住了那个下午。一直记着。记住缓缓西斜的落日,它像个宰羊的,从我身上剥下一层皮,扔到地上,我感到了疼,可惜地看着自己的阴影被越扯越长,后来就没感觉。天上一片昏黄。全是沙土。风突然停住。那些尘土犹犹豫豫,不知道该落下来还是继续朝远处飘移。我恍恍惚惚地站着,仿佛自己刚落下来,挨着地,又悠地要飘起。
多少年后我想起的,是这样一件事。我回来,门口一片潮湿。全是水迹,我探进头,里面充满难闻的刺鼻气味。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门口深陷着几个巨大蹄印。我小声地叫喊着,里面又黑又滑。几块泥土塌落下来,几乎把路堵死。我边叫边朝深处走。没有一声回应。仓房空荡荡的,望不到另一头。以前作为作坊的那片空地上,扔着几片发黄的麦壳。我趴在那个垂直洞口往下看,啥也看不见。我记得收获季节,剥削干净的麦粒就从这个洞口垂落到底仓。我退回来,从一个拐角处往下走,险些滑倒,脚紧抓着地,几块土从我前面滚落下去,过了好一阵,滚到底了,再没声音。我小心地往下走,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然后往下滑了几步,一切都看清楚了,他们全躺在那里,有几十个,或许更多,浑身湿滴消,每个嘴边堆放着两粒麦子,已经泡得发胀,像很快会发出芽子。
我是怎样记住了这些,用谁的眼睛看见这一切。仿佛我是那一窝里的一个,事情发生时我出去晒太阳了。春天的荒野上找不到一点吃食。走好远才是去年的麦地。去年,我们在麦地边的家已成废墟。他们挖开洞,取走麦子、麦穗,还有干干净净的麦粒。远远地我们围成一圈,跳着哭喊着看他们拿走麦子。有几个不想活,头夹在枝杈上吊死了。我们收拾残余的麦粒,也是这时候,天快黑,我们一长队,带着劫剩的麦粒远远地走了。我再不敢朝那边去,从麦地到荒野,我们留下一条路。是要记住再不朝那边去。我绕到河边,爬到一个小土堆上,抬起前肢踮着脚尖望了望河对岸。那片从没去过的荒野仿佛是另一处家园。我曾站在那个青褐色的土堆上久久久久地望过这边?我曾在土堆旁那墩灰色的矮蒿下生活过多年?
等我回来,一切都结束了。
他们分食最后的麦粒,分给我两粒或三粒。叫我的名字。没有回应。又叫一声。里面一片寂静,所有声音都停住,等候一个声音。
没叫第三声。把分给我的麦粒堆放到一边,接着往下分。一个跟着一个,嘴对着屁股。你踩住我的尾巴了。偶尔谁说一句。分完了,每个嘴边抱两粒麦子,都不吃,前爪伏地围成一圈,眼睛骨碌碌相互看。
分给我的那两粒孤孤地堆在中间。
屋顶在这时候震动起来,使劲往下落土。他们不敢动,围成一团躲在最里面,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一头牛站在土堆上,肚子里全是水,哗啦啦响。它不知道土堆里面有一户老鼠。它昂着头,想看见春天多远。
一个人站在它后面,也在看。
十多天后,那头牛也死了。被青草胀死的。它在荒野中睡着,不知睡了多久,等它醒来,整个荒野被绿草覆盖。它以为在梦中,“哞”了一声,又“哞”一声。它没听见自己的叫声。其实它已经羸弱得叫不出一点声音。
它扭过头,无力地吃了几口草,突然有了精神,摇晃着站起来,嘴抵着草地一顿猛吃。吃饱了又下到河里饮了一顿水。它忘记了这是春天的绿草,枝枝叶叶都蓄满了长势。吃饱了这种草千万不能饮水的。那些青草在牛的肚子里又长了一大截子,牛便撑死了。
那年春天,这头牛瘦弱得没力气拉车耕地,王占元家又没草料喂它,便赶牛出圈,让它自己找生路。
牛的尸骨堆在荒野里,一天天腐烂掉。先是内脏、肉,最后是皮。许多年后我经过荒野——我成为一只鸟、一只老鼠、一片草叶、一粒尘土经过这里,还看见那些粗大的牛骨,一节一节散扔着,头不认识脖子,后腿不记得前腿,肋骨将脊梁骨忘在一边。曾经让它们活生生连在一起,组成跑、奔、喜怒和纵情的那个东西消失了,像一场风刮过去,突然停住。
我目睹许许多多的死。他们结束掉自己。
我还没看见自己的死。从那个春天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我就会看见自己的死。那将很远,得走很长一阵子。到达之前我会看见更多的死。我或许仍不会习惯。
当我渐渐地接近它时,我依旧怀着无限的惊恐与新奇,就像第一次接近爱情。
死亡是我最后的情人,在我刚出生时,她便向我张开了臂膀。最后她拥抱住的,将是我一生的快乐、幸福,还有惊恐、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