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过境迁 将烟草点燃,可以多漫长

《一代宗师》里,丁连山要考校叶问的功夫,先拿话找辙:过什么河脱什么鞋,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过去在老家,抽一口正宗的关东叶子烟,讲究多了——然后给叶问点了支烟,叶问就着,接了这一口,没见高低。丁连山承认了:是个大才。

高手之间,点一支烟就能见高低吗?能的。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里,兵器谱第一的天机棍孙老人在长亭抽烟,兵器谱第二的上官金虹在对面给他点烟,其过程不啻一场决斗:孙先生左手三指托烟杆儿,伸俩手指;上官金虹右手两指拈燃着的纸媒,伸三个手指,彼此比划对方脉门,一触即发——结果也是僵持下来,没见高低。

高手点个烟斗这么讲究,真麻烦。然而点烟手法,各种吸烟的工具,确实也不同。香烟,用打火机一凑就得;对付烟斗,得往斗窝里装烟草,不能用塞,一塞就坏。最常见又安全的法子是:把烟草揉松了,装进斗钵到满,略按,英国人所谓“孩子的手力”,压至半满;再装第二层,用英国人所谓“女子的手力”,压到2/3处;最后添满,压住。使火柴,旋转,燎出一个燃烧层,等烟都站起来,开始泛香了,再行点透。这就能抽了。

点雪茄,惯例套路是剪开了,先用火柴绕着圈加温,最后点上,然后吸一下,给火苗供上氧气,烟头一亮,这就算点均匀了——如果雪茄烧偏了,味道会很怪。

是麻烦吧?没法子,这是因为吸烟这事的历史,本来就很麻烦。由此衍生的器具和套路,更是行外人觉得琐碎无聊,行内人乐此不疲。

苏联人苦中作乐开玩笑,说斯大林一辈子对付了无数同僚,“唯一不离不弃没被他处决的伴侣,就是他那撮胡子和那杆烟斗”。一如丘吉尔雪茄不离嘴,烟斗也算是斯大林LOGO的一部分了。扩展去想,倘说雪茄表现出丘吉尔的豪迈坚定睿智精明,那烟斗就是斯大林指点江山尽在掌握的体现——当然这烟斗实在不是斯领袖的专利。海明威、鲁迅、毛姆、凡高,都跟烟斗有过瓜葛。往早一点,19世纪的英国绅士早都明白了:你坐那里发呆,总有些手脚嘴眼无处安置的意思。如果是叼个烟斗,微笑点头,就显得高深莫测;想发言了,手拿烟斗说两句,都不用你话说得如何睿智,光手里的烟斗,都能给你的话加分量长气派,平添几分领袖风采。福尔摩斯每次探案思索时,都叼着他那个著名烟斗,还不忘说:“除了表和鞋带,没什么东西比烟斗更能表达个性了。”不信吗?“黄面人”一案,福尔摩斯在现场拣起个烟斗,立刻就判断:

“这家伙身强力壮,惯用左手,牙口好,粗心,富裕。”

要抽烟斗,须得先有烟。众所周知,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烟草才进入欧洲人民视野。新大陆人民抽烟,源远流长,而且范围宽广,东到西印度群岛,北到墨西哥,南至玛雅,抽起烟来花样翻新:烟叶子卷了抽(今日雪茄之雏形),制了管子抽(今日烟斗之雏形),甚至摘烟叶嚼着玩(这个切勿模仿)。1497年哥伦布二访新大陆,已经看见过印第安人抽烟;1535年,奥威图先生出版《印第安通史》,说印第安人“使用一种状如Y的管子,将Y的两端插入鼻孔,另一端装燃烧的烟草”——这烟具一步到位,煞是干脆利落,但未免过于凶猛,所以大多数人,还是使烟斗抽。有些部落,人人抽烟;跟外族打架,立了功勋,酋长来给烟斗刻个花纹,死后烟斗殉葬;有些部落,还做个大烟斗,当作国旗,包兽皮,缠丝带,插珍禽羽毛,布置得五颜六色。16世纪中期,烟草种子被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传遍世界,到处找适合的水土。于是菲律宾的吕宋岛、美国的康涅狄克、古巴哈瓦那这些地气合适、天生烟罐的所在,终于找到了历史使命。而各色烟具,也随之风行于世。

至真至纯的抽烟,是抽雪茄,因为正经雪茄,整体是烟叶子发酵卷成的。当然了,要保持雪茄吸起来醇浓方便,卷雪茄的工人都得是高手匠人才成。一种营销手法是说,古巴雪茄都是在美女们大腿上卷的,这例子不能说没有,但真爱雪茄的人,不会在意这种虚伪的浪漫情怀。高手匠人,大多是积年有岁数的老阿婆、老大爷,虽然您会觉得他们卷雪茄的手没有少女那么柔滑细嫩,但他们的技艺和卷出来的雪茄,可比传说中的少女要老到多了。

广义来看,阿拉伯水烟袋、中国烟袋锅子、英国烟斗,都算是烟具——供人烧烟草,以吸其烟。但细看的话,大有区别。

阿拉伯水烟袋顾名思义,烟经水过滤,装置更复杂,烧的烟丝也更华丽多样。

烟袋锅子在中国极有名,电视剧里纪晓岚捏着不放。“姑娘叼个大烟袋”还算是东北三大怪。但烟袋子与烟斗不大同:中国烟袋锅子多使白铜,耐高温,经烧,相声评书里说烟锅华丽,就说“白铜的锅,翡翠的嘴”。烟袋长的,能伸出几尺去。长烟锅能用来摆谱:自己叼着烟嘴,另一头让晚辈给伺候烟。也有短的,叫作“骚胡子烟袋”,公公抽烟,让儿媳点火,趁人不备,摸一下媳妇的手。“山药蛋派”作家赵树理先生,抽烟很了得,嫌烟袋锅子抽了不过瘾,用一个山药蛋挖空了,插一根小竹管,装了一“蛋”烟,狠抽。烟袋锅子抽的是旱烟,南方多切成丝,北方人揉碎了,放烟锅里抽。

日本江户时期,好摆谱的登徒子,或是冶艳的艺伎舞姬,都使白银或纯金做烟杆。当然日本人趣味怪异,会在烟杆上雕绘蜘蛛、蛤蟆一类动物,另求别致还是为啥,那就天晓得了。

正经的烟斗,主要是欧洲人使。最早欧洲人的烟斗,是先用烧瓷。荷兰与英国那时航海业发达,率先跟东南亚勾兑好了茶叶瓷器贸易,也学会了烧瓷,所以烧制瓷烟斗甚为发达。玩了百来年瓷斗,大家转了头,开始发现木制烟斗的好处:一不易碎,二轻便,三便宜。只要能解决以下问题——木头耐燃不裂、没怪味、干燥、坚韧、透气——那就远胜于瓷斗。于是瓷斗遂成古董,归收藏家玩了,大家一窝蜂,开始造木烟斗。

世上木头浩如烟海,要试出哪种最佳实是困难,但烟民热情过于高涨,在试过了樱木、杜松、枫木、榉木、花榈、樱树诸般种种之后,大家终于有了个结论:石楠树根木最好。一来石楠树根天生抗燃,点不着;二来石楠树根本身为了吸水分供树生长,有极好的吸附性能。地中海地区的石楠树根,因为要在岩石沙地里取水,所以格外茁壮。懂行的专家,看见棵好石楠树,就会刻意修剪枝干,让树根特别发育,又不会过于坚硬。到了时节,伐将下来。先把木头削成烟斗雏坯,搁着风干,等水分干透,动手制造。20世纪60年代之后,丹麦仗着林木多产、匠手如云,成了世界石楠树根烟斗的霸主,一如葡萄牙垄断欧洲酒瓶软木塞似的。

当然也不是说,世界人民只有任丹麦人垄断,在石楠树根烟斗之路上一去不返了。众所周知,土耳其人抽阿拉伯水烟,也酷爱长烟杆。《基督山伯爵》里,大仲马为了夸饰基督山的豪富,摆了以下的谱:其女奴海蒂抽的长烟筒,烟管是珊瑚所制;众人喝咖啡时,也搭配抽长烟筒,配上好的土耳其烟丝。但土耳其人对烟斗的贡献,依然不朽,普遍认为,是他们发掘了海泡石烟斗。话说海泡石这矿石,在烟民眼中着实美妙:其质轻,方便持握;多孔,便于透气;质地柔软细腻,又呈白色,可以任艺术家雕琢描绘,可塑性观赏性还在石楠树根之上。最后被烟油熏染,年深月久,色泽会变成深邃的棕金色,愈玩愈美,好比老北京人揉文玩核桃。海泡石做烟斗,与木烟斗又不同:按原石大小,确定烟斗造型,然后打磨雕刻,烘干抛光,这才算完。

也有下里巴人的材料,比如,印第安人早年做烟斗,就地取材,用的是玉米芯。休看此物粗贱,仔细想想,玉米芯多孔散热,轻便易握,还口感清甜。缺点是容易烧焦,不耐久用,但太便宜啦,随用随抛。麦克阿瑟元帅爱旧烟斗,收藏甚多,但自己行军打仗,叼根25美分的玉米烟斗,丝毫不以为然,一如斯大林老爱抽枣木烟斗似的,不在贵贱,在于自己喜欢罢了。

烟斗虽小,但结构复杂,正经可以分十来处:斗窝、斗钵、通风口、斗杆、榫眼、榫头、阀杆、送气口、斗嘴、斗孔,样样都很琐碎。斗窝大小深浅,风口的宽窄,斗嘴的舒适度,送气口的大小……处处得见功夫。烟斗本身得晶莹圆润,让人握着舒服,能随意把玩。

好烟斗不能叼着狠抽,而是如呼吸般,吹两口,吸一口。抽太快了,舌头发苦,烟斗烫手,苦差事。抽到半途想休息,不必特意熄火。雪茄不想抽了,搁着就是,还能靠烟灰冷却;烟斗亦然,不想抽了,搁一会儿,就熄火凉了。

烟斗抽完了,琐碎细节才刚开始。烟斗和雪茄一样,不能忙着清积灰。雪茄的积灰可以保持温度,烟斗的积灰能养护斗窝,以免传热烫手。当然,烟灰积多了,斗窝会裂,得趁松时磕磕,但力度得掌握好,不能磕硬物,不然烟斗就折了。抽久了,斗窝里自然有烟油杂质,得使绒芯子来清理。至于日常养护,更是得小心翼翼。所以抽烟斗抽雪茄,买来容易,之后一整套活计,那就等着瞧吧。

抽烟斗最重要的,是得有自知之明。直截了当地说,许多烟民尝试雪茄和烟斗,是冲着范儿去的——烟斗老成睿智,雪茄指点江山,看上去很美。但如果冲着范儿去,很是因小失大。巴尔扎克说过一句话,颇为刻薄:“许多上等人会选择烟斗,但烟斗不会造就上等人。”惯抽雪茄和烟斗的人最后一总结,无非就是那几句:挑自己最喜欢的,然后平平静静地享受。如果时刻摆着“我在抽烟斗,你们快看我多帅气”的模样,最容易招不痛快。还是麦克阿瑟的例子:他老人家日常抽玉米棒子烟斗,坦然大方,是因为自知甚明,完全不用靠名牌烟斗来彰身份显贵气。当然也有英国温莎公爵这样,专爱收藏新烟斗的人物,但那是冲着收藏去的,也不是为了摆谱使。萧伯纳常年叼个旧烟斗,有位暴发户看不过去,想赠他个名贵新烟斗,萧伯纳婉言谢绝,顺手抖了句“我的灵感都来自这旧烟斗,所以它已经给我创造了难以计数的价值”,四两拨千斤,轻轻就把人家给损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