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过境迁 喝水
中国人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中国男人不懂得哄女孩儿,便祭出万金油法宝:“喝点热水吧!”
欧洲人却听不得这个。喝冷水,喝冷酒,最多喝热咖啡和热茶,热水是个啥?直至现在,你去瑞士法国意大利住店,要吃喝尽有,要热水,人家摊手:得厨房特别预备呀!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在喝水的问题上,东西方大有不同。
煮水杀菌这概念,乃是近代的事了,过于先进,于是古代的东西方都无此概念。有些佛教宗派强调:一碗水里,八万四千小虫,所以僧侣饮水前要超度,但也吓不住普通人。中国人平常喝水,还是“弱水三千,我取一瓢饮”的。从家里水缸舀一瓢就走,哪怕到20世纪,北平卖力气的汉子们,也还是这么过。
中国人开始惯喝热水,得往茶文化里追溯。宋时汴梁城,市面卖各类半茶不茶的饮料,除了热水煎煮的茶,还有热水泡松子、核桃、瓜子仁儿,王婆招待西门庆时就端出来过。明初时节,喝茶的习俗完全市井化,大家都惯喝热茶。见了客人,端出冷茶来,简直就是打人耳光,怠慢得很,所以喝热的,也成了种礼节。加上中国人各类日常细节的注意,终于连其他饮料也要喝热的,连喝酒也要烫过。《红楼梦》里,薛宝钗博闻多知,还有过科学解释呢:酒冷着喝下去,伤脏腑,热了好发散。这不,到《许三观卖血记》里,许三观每次卖完血,便去吃炒猪肝,还要敲着桌子,“黄酒温一温!”
但水和水,还是不一样。中国城市有类似现代的供水系统,是到清晚期的事,其他时候,大家靠河靠井,汲水喝。民国时,北京四合院富贵人家,有所谓甜水苦水之分。苦水用以洗衣养花,甜水用来喝。好的甜水可以卖,老天津人以前想卖力气的,就去南运河挑水,回来沿街叫卖,真有富人家肯花钱买水的,省得去跑一趟呢。曲艺表演里,夸说北京人富贵,要喝玉泉山的水,才够身份。唐鲁孙先生说连东来顺西来顺卖涮羊肉,都强调“口外肥羊,秋天在玉泉山喝饱了好泉水,涮着没膻味!”
喝水的好坏,也分了阶级啦。
日本江户时期,居民喝水靠井;所以有所谓“井上会议”,就是主妇们去井边汲水,顺便东家长西家短,哪个相扑手的发型哪个消防队长的袍子哪个巡捕又娶亲了,如此絮絮磨牙。到年下,日本人讲究要淘井:请匠人把井淘干净,周围摆点好吃的,祭祀一番,希望明年此井之中,还产好水。如今科学发达,我们也不会去祭祀自来水管,因为自来水说来就来。但你也不能责怪那时的日本人:井水好坏,多少得看运气,而且大家都很希望井水不要出问题——井水坏了,喝死人不提,一旦井水枯了,大家都得搬家。
欧洲人对饮水,也粗疏,也细腻。罗马帝国时期,为了公共浴场,也为了饮水方便,造了著名的引水渠,至今有些留为古迹。但是蛮族来袭,西罗马帝国亡了,引水渠也残破了。覆巢之下无完卵,西欧人民喝水都不方便起来,但也不是没法子,就喝酒。
欧洲中世纪题材小说或电影,诸位王爷贵族,动不动就举杯狂饮,让人觉得他们酒量真好,喝死不要命。其实那会儿,他们还没从阿拉伯引来蒸馏技术,喝的酒度数低,不上头。所谓葡萄酒,更接近葡萄汁;所谓啤酒,更像麦酒,烈度大概不超过今日江南人喝的酒酿、四川人饮的醪糟。埃及人修金字塔时,就喝啤酒,熬过尼罗河畔的烈日,也没有妨碍他们完成浩大工程。欧洲人早年也没有细菌之类概念,但通过日常生活,也发现了不少问题。
喝酒易醉,但不拉肚子(他们不知道酒精杀菌);喝水不醉,但容易得痢疾。那还是喝酒吧。他们就是实心眼,没有像中国人似的喝热茶,无意间就煮水杀菌,解决了卫生问题。
中世纪到近代的欧洲人以喝酒为日常。17世纪,荷兰人是为欧洲最富,每人每天喝一升啤酒是为常,啤酒连酿带买,太多了,于是果断用啤酒来洗地扫大街。哪位说了:太浪费了,用水好不好?荷兰人的概念是:咱们是填海造陆出来的,淡水难得,而且不知道是否干净,宁可用酒!须知早年间科技不发达时,净化水手续实在是太复杂了。弗兰西斯·培根先生为过滤水和蒸馏水搞过无数次试验;一旦发现蒸馏水,就在朋友圈里大肆自吹,极有面子。想想他老人家都17世纪的人了,还能为了搞出蒸馏水在小圈子里得意,可见欧洲人民的饮水状况有多么落后。威尼斯就为此制定过相关制度,“水是威尼斯的灵魂,污染水源者就是公众的敌人”,还把染坊都赶离了威尼斯主岛,把水源上升到了国家安全高度,谁敢把脚丫子往水里一伸就是背叛国家,这才叫夸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