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官场戏与梦 戏里戏外的“门包”

晚清的当家人是个妇人,没受过什么教育,就喜欢看戏。看戏还不喜欢看雅部的昆曲,只好花部的高腔。所谓的京剧,就是在这个妇人的喜好中成长起来的。不用说,大家都知道,这个妇人就是西太后叶赫那拉氏。

喜欢听戏是个乐子,但与民同乐却谈不上,顶多与官同乐。西太后越是到了晚年,就越是喜欢热闹,看戏也喜欢拉一帮子人一起看。进戏园子,碍于体制不大可能,于是招戏班进宫,晚清几个好角儿,什么余三胜、程长庚、谭鑫培、王瑶卿、孙菊仙、杨月楼、刘赶三之辈,都受过老佛爷的栽培。有点好戏,都喜欢跟王公大臣一起分享。如果唱戏的就时事人戏,现场抓哏,讽刺了哪个权臣,这些人眼睁睁看着大伙笑话,却也没有丝毫办法。因为这些角儿都是老佛爷的供奉,须臾不可或缺的。

颐和园的德和园,是晚清时节老佛爷最喜欢的宫廷戏园子,戏台三层,可以演上天入地之事,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老佛爷经常在这里赏戏,王公大臣一群人叨光。叨光可是叨光,每个人还得掏五六十两银子,打点端茶送水的太监,小费不低。那时候听戏,即使在宫里,也跟在外面戏园子一样,一伙一伙的人各自围着桌子,边用茶点,边扯淡闲谈边看边听。一次台上正在演《吴越春秋》,范蠡献西施的故事。里面有个情节是这样编排的:范蠡拜访吴国的太宰伯噽,两次三番,不给门丁门包,门丁就不给传达,最后弄了两千两银子塞进去,总算拜见了太宰大人。看到此处,台下叨光看戏的张之洞不禁失声狂笑,大声说道:太恶作剧了!这简直是今日京师官场的现形记。当时已经是20世纪初,张老爷子年岁已高,耳朵聋,说话声音特大。旁边的人怕听戏的太后、皇帝听见,忙用别的话岔开,其实,太后和皇帝多半已经听见了。

不用说,张老爷子说的官场现形,就是指的庆亲王奕劻。奕劻的贪渎,晚清第一,进他家的门,门子要收门包,是举国官员共知的常识。所谓的门包,就是给门子或者门丁的小意思,略等于小费。有权势的官宦人家,前去拜访,给了门包,门子才会给你通禀主人,否则来了也等于白来。由于晚清最后几年,奕劻深得老佛爷的信任,权倾朝野,拜见的人忒多,门包水涨船高,数目不小,清寒之辈,还真就有备不起的,因此,还就有进不了王爷家门的。不求官做,不进王爷的门,也就算了,但要官做,或者从别的渠道已经得官的人,见不到王爷,可非同小可——官就别做了。即使有了名额,比如已经捐好,拿不到。再不就是得了官,也上不了任。在王爷的示意下,吏部不给“照身”(派遣证)。

当然,奕劻也没那么傻,不会轻易给人抓到把柄。自己亲自书写了严禁收门包的条子贴在门房,告诉人们,他奉公守法。可是来人依旧被索要门包,如果你指这张条子说事,人家门子会告诉你,这事,王爷不能不这样说,大人您这钱还是不能省。不出钱,对不起,走人吧您。

这样的事,西太后不是不知道。也有过她钦点的学政,没有出门包上不了任的事。岑春煊见老佛爷,老佛爷问他见没见过奕劻,岑春煊直截了当地说,他们家要门包,我没钱给,就是有钱也不给。知道归知道,但是对奕劻的宠信却一丁点也没有减。在西太后看来,奕劻固然贪渎,但人老实、听话,效忠于她。自打祺祥政变她出来当家,一直的策略就是拉皇族亲贵一起做。恭亲王奕不用,就用醇亲王奕譞,再就是端郡王载漪,最后就是这个庆亲王奕劻了。清朝的祖制是不许太后秉政的,但拉上皇族亲贵,就可以掩饰这种违制的行为。到了晚清最后几年,西太后自己犯了重大的错误,废了戊戌维新,迫害光绪,招来了义和团,差点没把江山给丢了。这样,在后来的政局中,她这个当家太后,就做得没那么理直气壮,皇族亲贵对她和光绪也各有怀抱。他们中间,明白事、有用的不多,明白点事,又死心塌地拥护她的人,大概只有庆亲王奕劻一个。所以,她在岑春煊坚持要去掉奕劻时就说,如果去掉奕劻,皇族懿亲之中还可以用谁?当然,岑春煊也提不出人选。

历朝历代,即使最高统治者,真正出于公心者也不多。忠于朝廷,总不如忠于自己。贪腐事小,效忠事大,效不效忠自己,事情最大。西太后死后,当革命到来,满人在要不要启用袁世凯的问题上犹豫不决之际,是奕劻推波助澜,起用了袁世凯。当袁世凯已经决心抛弃清室,实行共和之际,又是奕劻从旁加上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隆裕皇太后痛下决心退位。显然,效忠一个人的奴才,对于身处的整个集团,其实并不在乎。真正的奴才,是没有道德可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