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航海时代 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
英国人以前揶揄,说罗马人之所以能承希腊人余威,统治地中海,是因为地理环境相似:都是半岛,都在南地中海,都多山峦——意大利人还多了个特点:地震频繁。你到意大利北部,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希腊人以前之所以城邦林立,是因为山形庞杂,分割了地方。所以别看《伊利昂纪》里说得热闹——百来位国王随阿加门农去打特洛伊,其实希腊隔座山就是个城邦,说是百来位村长去打特洛伊也无妨。意大利亦然:吃山的亏太大了,中北部地势碎裂,盯地图找城市,能看瞎人的眼,所以交通手段也繁杂无比。热那亚那一带的湾区,山海相接。所谓市,大多像镇或村。镇与镇之间,靠邮政巴士连接。比如你从拉斯佩齐亚去利奥马特雷——都是弹丸之地,十分钟走个来回——坐邮政巴士,司机会请你坐好,然后表演悬崖山道上的飘移。海边诸村则更夸张:利奥马特雷和马纳多纳两个村之间,或者走沿海山道(你可以一路看见晴天时泛绿、黄昏时泛深蓝的大海,以及晒日光浴的美女),或者等上半小时,坐上小火车,然后两分钟就到下一个镇子。卖烤鱼的师傅都开玩笑:光是做游客等车期间吃的烤鱼的生意,就能养活半个意大利了。
英语里的名诗句:“The glory is Greece, the grand is Rome.”——荣耀即希腊,宏伟即罗马。罗马确实宏伟,当年帝国时期,派税吏到各省收租子——顺便说句,罗马派税吏曾经用过承包制,跟拍卖会似的,甲说“今年保证交税十万”,乙说“今年保证交税十五万”,好,就派乙去外省当总督收税——唯独罗马城居民不用交税,极尽声色犬马。为了显帝国威仪,一切公共场所,务必造得雄伟。斗兽场无须细表,罗马诸皇帝的花园遗址的断壁残垣,也让人深感罗马帝国真是把自己当巨人国来规划了。文艺复兴前后,又是三步一个教堂、五步一个广场:论到广场之密布,巴黎也要瞠乎其后。
但宏伟之罗马,却又不像元、明、清三朝经营北京那样一脉相承。确切地说,罗马分为两截。前一截就是罗马共和国到帝国时期。那是公元前6世纪到公元5世纪,恺撒们忙着东征西讨。真正建城的,是公元1世纪的几位大王。比如,图密善皇帝建了著名的罗马斗兽场。你如今从斗兽场出门,沿满街卖三明治的小摊长龙走,还看得见旧罗马的宫廷花园。虽已凋敝,但骨架仍在:巍峨高大,遮天蔽日。那是旧罗马的套路:虽然缺点儿精细,但气象雄浑,尽是帝都气派。
后一截则是文艺复兴后的事了。那时节,西罗马帝国亡了一千余年,罗马也被蛮族占了又弃,烧了又抢,来回踩了七八圈儿。土耳其人占领了东地中海,罗马教皇深觉异教徒阴影踏近,加上大航海时代发展,教会财富陡增,罗马人又得了些东罗马流来的旧希腊艺术品,于是催生化学反应:那时节的罗马教皇,催着拉斐尔给他们做壁画(拉斐尔37岁就过世了,和大工作量不能说没关系),催着米开朗琪罗给他们做天顶画《创世纪》(米开朗琪罗独自承当西斯廷小堂39米长、14米宽的天顶画大工程四年之久),催着布拉曼特规划罗马城,以便让这座基督教的首都,成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17世纪,罗马已成艺术之都。法国古典主义画派开山祖师普桑先生,一到罗马就不肯挪地方,被法国红衣主教硬逼回巴黎工作了一段后,又悄然逃回了罗马。那时的罗马,就这么勾引着全世界的艺术家。当然,还有贝尔尼尼这种不世出的雕塑家,为罗马留下无数金碧辉煌、汹涌生动的雕塑。所以今日之罗马,像是两个时代的综合。帝国时期的庞大骨架,文艺复兴前后的华彩装饰。你在各类喷泉、纪念碑、教堂和广场间行走时,头很容易抬得发酸。
坏处自然也有。在罗马,你不用坐邮政巴士和小火车,而得依赖罗马庞大的公交系统。意大利人对此甚为自豪,但实际坐时,因为地方大,障碍多,所以密密匝匝,让初来者头大。地铁是意大利小偷练手艺处,进出一趟简直是炼狱。意大利人开玩笑说,以小偷手法之妙,一个姑娘还茫无所觉呢,人家已经把你从护照到手机到化妆盒都看了个遍,比你男朋友还了解你。公交车尚算准时,开得也稳,但路线规划得妖异。比如你从国家大道坐某路车到梵蒂冈,当坐反方向回来时,却发现足足要绕出三条街、过一座桥,才找得到同样一路车。在罗马,想去飞机场,最简便的途径是坐火车——有专门的40分钟小列车路线。其他途径不是不靠谱,但旅店老板会殷勤叮嘱:得做好心理准备,要搭进去一个下午的时间。《罗马假日》里,格里高利·派克为什么骑自行车载奥黛丽·赫本玩罗马呢?理由之一是:他们俩一坐公车,要么遭窃,要么就迷路啦。
罗马人有理由:他们建城之时,两千年前,天晓得世上会有汽车;他们大肆建立教堂、垒起雕塑时,压根儿料不到世上会有地铁。罗马就是一整座历史遗迹、一个活的博物馆,任何一块喷泉的石头都可能价值连城,所以人生活在这里,只能老老实实地多绕绕路——没法子,伟大城市,就是有这样的豁免权。
佛罗伦萨和罗马,是两个极端。佛罗伦萨建城极早,老城区很像里斯本,是18世纪之前的思路:房极高,路极窄,走路如行山谷,不像罗马空旷宏大。在佛罗伦萨,凡有宽阔见得了阳光处,便是广场和教堂。此地不像巴黎,有过19世纪70年代的大改建,会特意辟出林荫大道、玻璃拱廊。五百年前,佛罗伦萨美术史家瓦萨里就直言过:佛罗伦萨会有广场,但并非上头想让市民休养生息,纯粹是为了大兴土木,以造大建筑。
所以在佛罗伦萨,公交系统指望不上。除了两条腿走,就是打出租车。实际上,出租车在老城区也是举步艰难:一是着实难打,二是打上了你也未必如意,处处都是胡同,行车拖拖拉拉、慢慢腾腾,司机也不敢加速。有时你侧首一看,都看得见要去的所在了,但司机摇头,或者是路太窄(毕竟人家设计城区时,还没汽车这玩意儿呢),或者那地方是什么古迹所在,不能走;最要命的是,佛罗伦萨三五天就是个小游行,堵街塞巷,外围还有一群看热闹不怕事大、吃冰激凌的游客。因此,在佛罗伦萨,最方便的依然是走路。穿街过巷,比起胡同里步步爬的出租车,怕还快些。
佛罗伦萨地名里,带“宫”字的地方较多。旧宫、皮蒂宫、梅迪奇宫,但佛罗伦萨没住过皇族。所谓宫者,就是各家贵族的私邸,只是造得宏伟,寻常欧洲王族也不能比肩。众所周知,文艺复兴起于佛罗伦萨,而其实最初动力,并非诸位老爷——尤其是梅迪奇家族——赞助艺术的慷慨之心,而是务于奢华的攀比劲头:梅迪奇宫里,壁画铺天盖地,画上人数总计多过宅里居民百倍。可见他们这点艺术赞助,纯用于个人享受,可不是为给百姓谋福利。
佛罗伦萨自然也有著名公共建筑,比如传奇的圣母百花大教堂:画圣乔托主持建筑,大建筑宗师布鲁内莱斯基设计了百花斑斓的穹顶和87米高的钟楼,教堂对面的受洗堂有著名的铜门,米开朗琪罗认为“拿来做天堂之门都配得上”。但这教堂之起,是因为周遭城邦都在大搞建设,争奇斗艳,佛罗伦萨耐不住寂寞了:得建个亚平宁半岛第一的大东西,不只震服周围的土包子,还得让罗马人看了都妒恨交加。佛罗伦萨人既然重宫殿与教堂的建设,艺术上也重建筑和雕塑。加上佛罗伦萨本身多山,城市就是在阿尔诺河两岸的山间辗转腾挪出来的一片地方,采石相对容易,所以雕塑实在是城市传统艺术的灵魂。那时节佛罗伦萨有机会接触希腊和罗马艺术,对古典艺术血肉贯通的风格大为倾倒,厌恨中世纪呆板僵硬的套路,所以尤其爱重肌肉雄浑的雕塑风骨。米开朗琪罗少时,先给名画家吉兰达约做学徒,做完一年,吉兰达约对这徒弟的才华且惊且羡,米开朗琪罗自己却已经厌恨作画,“我需要一点儿更有英雄气息的艺术。”在他之前的大宗匠里,多纳太罗是雕塑大师;马萨乔以绘画著称,但只玩大幅祭坛画和贵族家壁画。至今佛罗伦萨所自豪的,依然是雕塑:切里尼、吉安博洛尼、米开朗琪罗、多纳太罗,对大到宗教传说,小到佛罗伦萨人跟比萨人打了场芝麻绿豆小仗赢了,都要立雕塑,筋肉虬结,蔚为壮观。佛罗伦萨老市政厅广场,一边摆着《大卫》的复制品,一边喷水池摆着阿波罗驾四马像。再加上一边的柯希莫骑马像和另一边的古罗马神话雕塑群,满目飞腾之气象。如今在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里摆着的《大卫》,其实也曾在佛罗伦萨露天摆了三百多年,这就是佛罗伦萨人的爱好了:先是梅迪奇这些贵族们,为了显阔气,在豪宅与教堂附近拓出广场,摆放雕塑;久而久之,凡广场必摆雕塑,遂成佛罗伦萨惯例。反而是画,不入佛罗伦萨人法眼。著名的乌菲齐美术馆,镇馆之宝也就是波提切利那两幅超大蛋彩画《维纳斯的诞生》和《春》,以及拉斐尔著名的《教皇利奥十世与两位红衣主教》和1505年作的三幅圣母像之一。其他或者是老式镶金壁画,或者是别处盘来的——比如伦勃朗和鲁本斯的自画像,也不知怎么会千里迢迢,从比利时与荷兰运到佛罗伦萨久藏。
多半是因为每天抬头低头都看得见神话英雄的雄伟身段与美丽肌肉,所以佛罗伦萨人好热闹,举手投足都豪迈,简直是热情过度。市政厅每逢大小节庆,让一群仪仗队一路踏步舞旗,全城巡游,走一段儿就停下来上下舞旗,最后走江湖卖把式似的把旗脱手扔上半空,再集体接住。围观者大惊小怪、齐声哗啦啦叫好——在这里待久了,人都会学得心思单纯、爱笑爱闹。从市政广场过去一条街,是佛罗伦萨的三明治中心,满街都是肉香。任何一家店,都是篮球大的牛肉、汽车轮胎般的火腿、椅子大小的色拉米熏肠,悬挂空中,映得老板满脸油光。最有名的一家三明治店,歪斜四把椅子,意大利大汉们一色站在长案边,捧着烤酥面包与内夹多汁熏肉茄子橄榄乳酪酱汁的三明治,喝酒桶里咣当当砸出的红酒,吃得大快朵颐。佛罗伦萨最好的一家饭店,卖一公斤一份的大牛肉,外面抹盐,烤得酥脆;内里软嫩,一咬,肉汁流溢,五花三重,肥瘦相间,越嚼越香。大瓶红酒尽情喝,不另收钱。晚餐时,真有女孩子一边啃牛肉喝红酒,一边抬头看窗外绚烂烟花欢笑的。大块吃牛肉,大杯喝红酒,大惊小怪,大笑大闹,每日看的都是参天大建筑和大雕塑,豪壮瑰丽汇于一体,毫无尴尬,这大概就是佛罗伦萨的地气了。
威尼斯的冈多拉船天下皆知,但速度不快,宜作游赏用,用作日常交通还是算了。威尼斯没有汽车与地铁,道路又杂,虽然有桥,轻易认不得路。你在河上,看两个地方似乎近在咫尺,上了岸走,柳暗花明,却要走两个小时,所以大家还是坐公共汽船吧。船体乳白色,不算快,但威尼斯太小,总也来得及。
夏天的威尼斯,水色分沉绿与幽蓝。名动天下的大运河在威尼斯主岛之西,像弯刀划入心脏,呈反S形,嵌在两岸民居之间,诸桥如带,横束其上。运河里被房屋投影处,都是深暗的沉绿色,偶尔一两片水映见天空的淡蓝,算作点缀。主岛正中偏右,爵爷故居与教会建筑选址的圣马可区,依陆面海,海水无遮无拦,被亚得里亚海的阳光铺映着:那一片海水尽是幽蓝之色,越近黄昏,其色越深。到日落时,海水蓝得像要吸收星辰,让你觉得喝一口,身体都会凉透。
威尼斯又不只绿蓝两色。五百年前,威尼斯画派中,贝利尼教出了乔尔乔涅和提香二位大师。提香在生之日,被16世纪的人认为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师;嗣后丁托列托和委罗内塞继之,声名大震。有段时候,法国太阳王路易十四不惜血本求委罗内塞的画,就是图他大气上档次。如是,威尼斯画派与罗马、佛罗伦萨,三足鼎立,罗马的构型素描、佛罗伦萨的建筑雕塑和威尼斯的着色,各擅胜场。巴洛克大宗师鲁本斯本是佛兰德斯人,那地方盛产小幅肖像、静物油画,偏他能画一手雄浑宏丽、浓艳丰腴的巨画,就因为他年少时,到威尼斯来取过经。法国印象派开现代艺术之先河,全在色彩光影上下功夫,开山祖师之一马奈既学威尼斯画派,也学日本浮世绘。威尼斯人在南欧海边,阳光热辣,工夫全花在娱乐眼目上。岛西的平民区,临河房屋,或者是草莓般红,或者是熟奶油般黄,与沉绿水色、蔚蓝天空一凑合,五彩斑斓的,好看。圣马可区,一整片岸上的人都望得见南边珠黛岛,钟楼雪白,教堂殷红,还有拜占庭式的圆顶,加上幽兰水色。可是到圣马可方场,除了一座高耸入云的红瓦钟楼,余下两边圣马可教堂又是一片雪白。
威尼斯人又出了名地会做玻璃和面具。玻璃工艺本不精微高妙,德国北部汉萨同盟诸镇,历史上也做得了玻璃,但威尼斯人把着色塑形功力融汇在玻璃工艺里,一时间天下无敌。早年间,威尼斯人垄断了东方香料和镜子贸易,乃是亚得里亚海的女王、地中海的珍珠。后来,葡萄牙人走到了印度,分走了香料生意后,葡萄牙王觉得“威尼斯那帮家伙都得去当鱼贩子啦”,可是威尼斯人聪明,转而对镜子用心,直到17世纪后半段路易十四派科尔贝偷走镜子技术之前,威尼斯人的镜子欧洲独步,连带玻璃着色、镜子镶嵌,一并天下无双。威尼斯人的面具,本来是供狂欢节专用。有皮的,有铜的,有金丝直接镂成的。威尼斯人皮件加工、金银镶嵌是看家本事,自不待言。在罗马广场附近散步,橱窗里玻璃樽与面具交相辉映,金银红黑,紫白蓝绿,微笑愁苦,随阳光幻化不定,像许多夜晚灯红酒绿的舞会在大街上飘荡浮演似的。
既然是威尼斯,冈多拉船必须有,只是坐着的都不为赶路。船如黑色新月,铺陈水上;船座也如威尼斯面具,金碧辉煌。男女情侣一坐,扮一会儿罗密欧与朱丽叶。船夫在船尾撑篙,站得笔直。黄昏时节,船上金饰融于夕阳光影之中,周围静下来,天色幽蓝,水声都蓝沉沉的。
也不知是否刻意,威尼斯连鸽子都是黑色的。圣马可区堤岸上,常见绿漆灯旁,黑鸽子、白海鸥间杂而立。海鸥鸣声锐利,飞起来好看,但脾气并不好。你在堤岸上随意撒些燕麦,海鸥双翼剪风,滑翔而落,第一件事就是连踹带啄,赶开了鸽子,自己吃个饱,再得意扬扬地飞走;鸽子们满怀委屈,扎堆一起抢燕麦吃。所以乍看去黑白交集,好看得很,实际上还是弱肉强食——当然啦,这与中北欧天鹅凶暴,时常凌虐野鸭是一个道理:天鹅、海鸥这些看去雍容华贵的鸟类,骨子里可都骄横跋扈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