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辑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北大的临湖轩原来是司徒雷登的宅子,司徒雷登就是毛泽东最后专门撰文告别的那位高个子美国人,燕京大学的校长。儿时我多次从未名湖边的环湖小径路过,临湖轩外一条碎石铺就的神秘甬道,缠绕过一片幽幽竹林,达于一个半遮半蔽的建筑,是相当精致典雅的那种临水院落。母亲回忆说,那里曾经荡漾过燕大职员举办西式婚礼的笑声。二○○七年在这院落里开了个会,题目叫“儒学第三期的三十年”。平心而论,在弥漫着教会气息的司徒雷登老宅里谈儒家在三十年间都干了些什么多少显得有点滑稽,因为临湖轩虽已成燕大废墟,毕竟还是基督教会的老地盘,在这热捧儒教,颇有点仗势欺人的味道。这也难怪,当年那些老燕京一直抗议原来在沙滩红楼的北大强占了自己的地盘,燕大那段历史几乎被抹得无影无踪,让火得不行的新儒教占块地界喝喝茶自然是小意思!需稍加解释的是,“第三期”里的数字“三”是说儒学可被劈成三段:一段赠先秦孔子,一段送宋代程朱,第三段奉献给了一位当代“新教主”,数字“三十”是说那新教主业已登坛三十年,咱们该来纪念一下。是该纪念一下了,记得八十年代教主莅临吾土时,国内西化风吹拂四溢,撩得国人如痴如狂,他老人家登坛讲道,力压西风,倜傥洒脱,引来粉丝无数。
不凑巧,这天教主并未现身,客套的纪念气氛立刻被冲淡了许多,还无意中刺激出不少另类的声音。据我有限的道听途说,一位在上海教书经学底子极好的“老愤青”首先发难,清末以后就根本没有儒学,国学不是国货是日货,都是从日本贩卖来的,引来一片惊诧哗然。说国学是转口舶来货,就像流行的那句戏言“国学是揍出来的学问”一样,都是在反复撕扯国人自尊受挫后的心理伤疤,似乎不厚道。接下来一位八十年代青年的精神偶像干脆说,儒学哪有什么三期,我是四期生,四期的主题是情欲,又勾起一片骚动。跑题跑得如此厉害,一时间好似擦枪走火,话题全乱套了。在我看来,这都是不给教主面子的做法,但我又以为,教主的隐身才使这种众声喧哗的缺席审判成为可能,由此避免演成一次借尸还魂的儒术附体仪式。
跑题似乎还在继续,忽然有人问,儒家怎么处理和陌生人的关系。我猛觉这恰恰点中了新儒家的死穴。前几年放过一个电视剧,叫《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当红影视明星冯远征和梅婷饰演一对夫妻,梅婷扮演的妻子不断遭丈夫毒打,表现的是家庭暴力的题材。剧情大致是说丈夫在单位很正常,甚至很优秀,回家就揍老婆,揍过再揉伤口道歉。一般的理解最可能把它看作是一个丈夫犯精神狂躁症的病例。但还可添点文化解释的佐料,丈夫在外面处理不好与陌生人的人际关系,回家拿老婆撒气,恰恰触发的是中国人的精神病灶。
在我的印象中,儒学自己标榜最多的就是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只不过处理熟人关系最拿手,一遇到生人就不知所措,中国人多有抑郁症状恐怕与此脱不了干系。当天的发言中,好像只有赵汀阳悟到了这层意思。他大意是说,儒教遇到什么境况,口头禅就是“其实特别好”,可社会现象总是很糟,儒教的鼓吹者口头不服软,老是硬挺着,让你根本没法相信他的诚意。问题出在哪里?儒教总是喜欢把一帮亲友拢在一起,和和气气的,一切技术和规矩都是为亲友服务的,眼里没有他人。不是目中无人,是看见了也逃避和他人的接触。这在过去没有问题,一个村子里全是单姓,低头不见抬头见,基本是一家人,没有生人出入。可一旦生人强行介入时,你没办法适应,不精神分裂是不可能的。
我在乡下唯一一次过年的经验证实了这个判断。那是秦岭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子。过年那阵儿,晚上九点以前每家的房子都是大门洞开,因为村里人没时没晌地互相到处串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人溜进来喝酒,男人理所当然要陪酒闲聊,女人就要随时下厨做几样小菜。一天下来出出进进不下十几拨,九点以后炭火熄灭才消停下来。虽然男人累心,女人累身,就人际关系上说却是难得的愉悦松弛。这是典型的儒教眼中的现世缩影。但只要把这缩影放大到村外乃至繁华的都市,就全变味了!
儒教犯的毛病在于,不管场合,照单抓药,到哪都想把脸子贴过去,说咱亲热亲热,结果到了陌生环境,当然是热脸贴上冷屁股,严重点还会被大嘴巴扇得不轻。在我看来,西方人为什么那么强势,强势到揍得你疼痛难忍甚至破口大骂,最后还是得乖乖学他,跟着他走,弄得近代以来的中国人个个像受虐狂,就是他们有一套搞定陌生人的办法。他们知道,只搞定家里人不算本事,你得知道如何对付陌生人,如何把他人搞定。儒教的本事是把大家都圈住,它甚至可以把一切看似陌生的人和事都变成熟脸和熟事,比如把周围的蛮夷都变成文明化的汉人,可一旦圈不住,就会自欺欺人地安慰说,我等自有祖宗的灵丹妙药让人折服,怀柔远人尽管无效,圈不住也假装说圈住了,这就是儒教的情形。
按照费孝通先生的说法,其实儒教没别的本事,就是善“推”,离自己最近的人好处最多,从自己到家人像水波似的一圈圈地往外推,可问题是由厚及薄地往外推只能是越推越薄,最后推不下去。人情推不下去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当陌生人不讲情义时,你还假装用恩义去感化它,可骨子里早已憎恨恩义的无用,由此变成了里外不一的怪人。现在中国满大街走着的都是这种怪人。道理并不复杂,如果社会上流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当你带着打拼一天积攒起来的兽性回到家还“怀柔家人”,精神哪有不分裂的道理?冯远征扮演的那角儿,如果不回家揍老婆出气,那才叫怪呢!恐怕只有自己憋死这条路可走。
推不过去的弥补办法是乱竖道德榜样,赵汀阳说儒教就是“示范伦理学”,他又说人只会模仿最容易成功、获利最大的行为,不会模仿虽好听、实际却会吃亏的行为。前提还是个熟人生人问题,要竖榜样还得先在圈子里搞,熟人有面子,不好意思拒绝。生人没理由学你,光嘴里说得好听是没用的。我总以为,儒家第三期搞了三十年,以后如果还是在“别和陌生人说话”那套姿态里自恋,或者对世上的不公平视而不见,或者自说自话乱树劳模胡立典型,自己却迷恋丛林法则表里不一,这套蒙骗把戏最后终会失灵。如果按我的“诛心之论”,儒学这样搞下去,总有一天将沦为有术无学的地步,即使堕落到斗心眼、耍权术的一级,恐怕都不够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