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辑 一场消费鲁迅未遂的事件
现代生活讲究消费,不仅物可以消费,人更可以消费,对名人的消费欲望尤其高。但当鲁迅也成为消费对象后,仍然令人难以适应。鲁迅的威严峻厉与歌星娱乐至死的形象似乎完全没法扯到一起去。其实,鲁迅早已被消费着,只不过是被政客消费,他身上挂着很多头衔,诸如“左派领袖”“骨头最硬的人”等等,都是标签式的。还有一种是所谓公共知识分子用高尚的名义对鲁迅进行消费,比如总是想象鲁迅解放后的命运该如何。一个最时髦的话题是鲁迅如果不当作协主席就一定被关进监狱,然后像勇士一样把牢底坐穿。他们完全不想知道是否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鲁迅何以不会成为第二个郭沫若?如此热衷的论题不妨被看作是一场对鲁迅的意淫式消费。因为我们大家都得了群体软骨病,所以我们最羡慕骨头硬的人。此话题可按下不表,单说二○○九年六月二十日这天发生的一件事。
这天上海多伦路咸亨酒店热闹非凡,六桌酒席背后一片幕布上俨然展示着如下几个大字,“鲁迅宴请中国知识界”。中间一桌坐着据说是中国知识界的一些大腕。晚上六点四十分左右,“鲁迅”出场了,扮演鲁迅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外形模样和鲁迅有那么点疑似,但做派却相当喜剧,面孔有点卓别林式的谐谑表情。话说“鲁迅”款款坐下时,端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下半部的脸有点痉挛的迹象。事后他说见到那么多学界大腕心里太紧张。等他略加镇定,随即用一种略带夸张的语调说了句开场白:“今天梁实秋和胡适都在,这座席里既有我的朋友也有我的敌人。”好像他被授意要故意挑起争论,以引发满桌知识精英的热烈回应。
可结局是滑稽的。“鲁迅”的嚣张挑逗招来的是满桌难堪的沉默无语。无奈地冷场了一段时间后,“鲁迅”开始挑逗坐在身边的一个农民,他是一位《资本论》自学者,据说已经写出了洋洋数十万字研究《资本论》的论著。这位老兄不堪骚扰,紧张得频频说面对这么多学者我是来学习的,看到终于有人说话,“鲁迅”面露喜色,和他豪爽地碰杯以示鼓励,席间又陷入一片沉默。这位农民学者耐不住尴尬,赶紧找空开溜,换了座位。“鲁迅”一看情势不妙,为活跃气氛冷不丁冒出了一句:“我不是来吃饭的,是来吃药的。”熟知鲁迅的人都知道他那篇著名的小说《药》。对此突兀之语,大家又是报以一阵沉默。一个哥们悄悄说,“不是搞行为艺术吗?咱们埋头吃饭就是行为艺术,赶紧吃吧。”席间有一学者忍不住跳出来说,有个军旅作家写了首诗,大意是鲁迅不死,接着又语调高亢地说,鲁迅活着一定被关监狱。满席又是一阵哼哼哈哈,大家不置可否地点头附和。宴会沉默又压抑地继续着这种无趣的应酬。
不久大腕转为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鲁迅”就这样彻底被孤立了,既没有了敌人,也没有了朋友。宴请的结局仍继续着搞笑版的场面,大家簇拥着“鲁迅”合影留念。当这场戏剧的总导演艺术家金锋有些自嘲地走过来寒暄说,效果不错,宴请表现出一种真实状态,可脸上似乎仍难掩其失望的情绪。据说这场宴请是展示“行为艺术”,故现场录音摄像设备齐全,每个客人领子或胸前都别着麦克风,不过有些难堪的是麦克风传送到录音设备里可能根本没几句话,只有“鲁迅”的独白和嘈杂得无法听清的私语,我想任何一个策展人对此都会始料不及。艺术家会奇怪,这些平时印象里滔滔不绝、语惊四座的精英话唠到底怎么了?“鲁迅”这个偶像不但未激发群体的舌辩灵感,反而造成一次集体失语!
事后一想,这真是一场奇妙的行为艺术。首先,鲁迅的形象原本是极有震慑性的,其权威性不容置疑。但搞笑版鲁迅却无法复制这种权威性,他一登场有意无意流露出的搞笑娱乐风格与学术界对真实鲁迅近乎膜拜的心理之间形成巨大反差。在他们看来,消解了真鲁迅的权威就等于消解了自己的权威,尽管有时这种对权威的想象是相当可笑的,却必须加以维护,因为它是拥有权力和利益的标志,尽管这种维护道貌岸然,令人厌恶,可必须小心翼翼地抓住不放。只要有人触动它就会遭到反感,这个反感本能得犹如条件反射。当卓别林版鲁迅出来挑战这种印象时,他们只能选择沉默以示抵抗。因此,假鲁迅消解了学术界的权威,同时也就消解了鲁迅作为精神偶像的价值,这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其次,这场宴请本想设计成艺术界与学术界的惺惺相惜,相互亲嘴爱抚,当然双方的恋爱应该是通过激烈的争论和精彩纷呈的对话擦出火花。可宴请的结果恰恰证明对话的不可能和两界的隔阂,学术界需要道貌岸然的大佬,崇拜精神偶像的最终目的还是想方设法地取而代之,或者垄断消费的专利,不容他人染指。当代艺术界恰恰以消解权威为荣为乐,如此场面设计恰恰有抢夺知识界饭碗的嫌疑,宴请的后果只能得出一个主题:与虎谋皮的游戏终究破产。
金锋送给我他的作品集,我很喜欢其中一个叫《孔子哭了》的雕塑。这个作品是个互动的设计。它是一副用橡皮泥做的孔子像,孔子满面流泪。橡皮泥的柔软性使这个作品可以随意改动,把孔子像放在展馆里,观众可以随时走上前去给孔子擦泪,结果因为橡皮泥的柔软,孔子的面孔最后被搞得模糊难辨。这个作品之所以让我印象深刻,是因为触发了我对国学近况的联想。当今吃国学饭的人就如那些肆无忌惮给孔子擦泪的观众,意图倒未必险恶,甚至有高尚吓人的动机和理由,比如复活孔子、振兴儒学等,可结果却彻底毁了孔子,把他搞得面目全非。“鲁迅”宴请这出戏无疑也有恶搞的成分,但我宁可把它看成是善意的,善意到能让知识界的所谓大腕失语,也算是一场惊人的好戏了!如果这些精英张狂起来,以至于个个振振有词郑重其事地搞起了话语游戏,那么,轮到悲哀的,反而可能是鲁迅本人了,由此看来,这个卓别林式的“鲁迅”说不定还真为鲁迅本人挡了一回冷枪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