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辑 杨三姑爷
卧佛寺边开了家山庄宾馆,据说是一家王府改造的,四面围住的院子里一棵老松垂下浓荫罩住了半个天空,阳光只能在它的缝隙中找机会奔泻下来,影影绰绰地在地上钻空子落脚,看到它们忙碌的样子,人们就会觉得盛夏的暑气仿佛也被荫蔽在了墙外。这天,几个房客中有个人用手指对着院子画了个圈,说当年我们老杨家在沙滩的院子也差不多这般大,正好十五间,院里也有棵老树。杨家的长子当年娶了同仁堂乐家的三小姐,成了杨三姑爷。姑爷刚从德国念了博士回来,西装革履地出入,那洋做派给乐家老铺的旧门脸添了不一样的新派头。
没想到洋派头第一次被派上用场却是做了桩差点掉脑袋的买卖。这天传来消息,说大帅府里段爷的身体欠佳,听说同仁堂里的人参不错,想开眼一观。同仁堂上上下下慌了,推三搡四地都躲了起来,这差事眼见是没人应了,不知谁说了句咱家姑爷留洋面子大,该他去试试。姑爷是湖南人,别看平常身上透着股洋绅士的味道,“湖南骡子”的犟劲还是没改,也许是刚留洋回来不知深浅,开车就奔了大帅府。帅府的管家引到屋内,姑爷把带去的两盒人参请段爷品赏,裹着盒子的绸缎被小心翼翼地打开,刹那间一根须发俱全的千年巨型老参赫然地躺在案上;另一根略小,却也是极品山参。见此宝物,姑爷明显看到段爷的眼神开始有些异样,显然心跳开始加速。随即当然是问价,试探说所值几许,姑爷一脸正经,称大的二千大洋,小的一千三百大洋。大帅沉吟半晌,目光凛凛盯着姑爷,一见姑爷脸无表情,沉默片刻,终于说是否可便宜若干。姑爷神态悠然,徐徐正色答道:“大帅,你可知,同仁堂向不二价!”段爷表情略现尴尬,只好说,容我再想想吧。姑爷全身而归,车到那四合院门前,只见院中探出许多人头,攒动着一片唏嘘,说段大帅何样人物,姑爷忒大胆,真是捡条命回来。三十多年后的“文革”期间,杨三姑爷讲起这段子,还不忘了感叹一声:“那段祺瑞也不失为一君子也。”这自然是悄悄话,当时若让人听去也许会落下挨整的话柄。
杨三姑爷战时跑到重庆当了大学教务长,后随张治中的代表团赴京和共产党谈判,张治中有天忽然说不走了,姑爷也就点点头留下了,按政协委员的级别重新住进了卧佛寺山庄般的四合院里。据说,一九六六年工农兵同志们就开始往院里搬,姑爷虽没拍手但也表示欢迎,那时觉悟虽然不算高,却也觉得自家占这么大地方好像是个罪过,没觉得是绿林吃大户。解放十五六年了,姑爷早已修炼得没了“私人产权”的概念,只怨先进思想没学透,所以认为让老乡随便搬进来住才是过硬的身心改造,比嘴里说动听话更让自己感动,虽然搬进来的人似乎并没感动的意思,觉得那是应该,可姑爷实在,只自己感动了就好。
姑爷后来落实政策搬了楼房,地方狭窄多了,没了夏天的荫凉,冬天却有暖气。据说姑爷的四合院本来有三十间之多,相当于卧佛寺那院两个面积大,后来分给了另一个国民党投诚的将军。那将军也被工农兵同吃同住过一阵,后来还是被赶进了楼房。
这天来了个国民党高官的后人,眼见着他进了单元门,过不久复窜出来,跳着脚在楼前开骂,“你个老不要脸的王八蛋国民党,你个反动派!”原来这厮来管他老爸要钱,被赶了出来。喊骂声刚过,只见楼房的窗子叮叮当当一片片地推开,一个个白发人头在窗口疯狂颤动,爆出一串子弹式的怒吼:“你个臭小子骂谁哪?”原来满楼房全住着国民党老兵,白头发们都觉得楼下这混蛋是在骂自己。我听这故事总感到,那敏感全来自和共产党打仗逼出来的癔症,输得惨,又不服气,别惹它是发作不起来的,经这厮一骂立刻纷纷勾起了心事。
姑爷认真,挂着政协大员的头衔闲居在家,每日读《史记》,兼看《反杜林论》,满纸都是用红笔划的重点,先是局部,以后是每行都划,且用尺子比着划得溜直,最后全书被划得满满当当,终没了重点。不管是史迁的旧著,还是革命导师的新作,似乎是一样的待遇。
姑爷家雇了个好厨子,是上海锦江饭店老板董竹君家的,这宋阿姨做得一手好鱼圆汤。周末姑爷处就走马灯式地塞满食客,徐悲鸿、梁漱溟、胡子婴……姑爷新潮,名士食客一到,就会操着浓重的湖南腔招呼宋阿姨说:“宋同志,倒咖啡。”
那天梁漱溟在政协会上和毛泽东吵翻了脸,政协要开批斗会,说是口头发言就可以了,姑爷坚持写书面稿,稿子还引两句唐诗,为形象地证明梁拨弄龙鳞是何等地犯糊涂,可只写下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二句。外孙自告奋勇要帮忙查出头两句,姑爷说查出即赏五块钱,结果自不用说,这五块钱买一包中华烟、两瓶汽水,当年算奢侈得没边了。
转眼二十年过去,姑爷的孙子在搞历史,去档案馆查姑爷那时的资料。档案馆的“前台”可不同于酒店,站着的不是笑容可掬的小姐,经常是横眉立目的大妈。大妈目光如电,眼神尤赛抓捕过敌特的居委会干部,手持姑爷孙子奉上的介绍信,问题也问得绝:
你是从哪儿来的?
你来这有什么目的?
你为什么想看这些东西?
……
“过堂”之后,姑爷的孙子早已心虚气短,在这大妈的呵斥下真矮成了“孙子”,这时候恍惚能看到爷爷站在四合院中面对川流不息往里搬家的人民群众时闪烁出的迷惘眼神。
正这么幽幽地想着,卧佛寺的浓荫随着夕阳已退到了墙角,外面的灯笼在黑夜里开始闪动,正当着山庄房客的姑爷孙子忽然记起,自己只住过两年的那沙滩老房子估摸着也到掌灯时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