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热情叫作包饺子
每次都是爷爷奶奶说,我给你包饺子,我说不要。
家里老一辈有个说法,叫“上车饺子,下车面”,意思就是给人送行的时候包饺子,给人接风的时候吃面。这习惯在我家现在依然还保留着,除非作为小辈的我们强烈抗议,要知道我们这代人根本没那么爱吃饺子,偶尔回家包一次还好,要是在家时三天两头包饺子真是受不了。
所以,每次都是爷爷奶奶说,我给你包饺子,我说不要。
他们说包吧,我说不要。
我奶奶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奶奶连一次饺子都不给你包,心里多不落忍。
我咬咬牙,好吧,包吧!
其他孩子待遇也一样,甚至我姑姑、叔叔及我父母,也是每回去一次,老两口都热热闹闹开始早早和面剁馅包饺子。有时候我爸妈会夜里到爷爷奶奶家,老两口就晚上七八点开始包饺子,然后等他们到了再下锅。
说实话,对于老两口包饺子的“待客之道”,家里孩子都直撇嘴。这跟落不落伍、好不好吃没关系,而是我们真的没那么爱饺子呀!
妹妹们说煮点水饭吧,爷爷说包饺子多好。妹妹们说饺子有什么好吃,奶奶说饺子都不好吃还有什么好吃,包饺子!
于是,包饺子!
爷爷去菜市场买菜,新鲜的芹菜、韭菜都散着香味儿,一根根直挺挺地抖精神。我每次回去都会跟他一起去菜市场,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喊:“老头儿,老头儿。”我爷爷故意打岔说:“老猴儿,老猴儿。”我说:“嗯,老猴儿,老猴儿。”我爷爷说你想吃什么,我说不吃什么,我爷爷说那不行,我说那好吧,你看着买吧,我爷爷就鸡鸭鱼肉都买全。我说哪里吃得完,我爷爷说,吃不完我也得让你吃着啊!
葱姜蒜家里都常备,买些新鲜的瘦肉,提着满满当当的菜回家。我爷爷说你洗菜,我说我不洗。我最讨厌洗菜,因为我是个粗枝大叶写意派的人,特讨厌做那些仔细的事情,尤其是叶子菜,我通常都是水里泡一泡,再泡一泡,再泡一泡。于是,我奶奶洗菜。
我爷爷和面、剁馅,我说我帮你剁馅,就嗒嗒嗒嗒嗒嗒敲个没完。我爷爷说你剁这么快剁开了吗?我说不知道啊。我爷爷说你就捣乱吧!
下料是要我爷爷来的,葱姜蒜切末,把肉馅和菜馅混在一起,加油盐酱油,也加一点点鸡精和香油,然后搅啊搅,一边搅一边香气就出来了,那种生食的清新味道。家里都夸我爷爷下料的咸淡调得最到好处,但也正因为这最到好处,惹得我姑姑说好东西都糟蹋了。因为做菜方面我姑姑是我家泰山北斗级人物,虽然我爷爷味道调得好,但我姑姑依然嫌他的刀工掌握不好。比如剁蔬菜馅,剁到什么程度适宜,剁不碎不好,剁太碎也不好。
一家人吃饭,总有咸淡清寡油腻之分,但正因为是一家人,自小尝着一个锅里做出来的味道,所以大致口味都差不多。北方人口重,我家人做菜偏咸一些。轮到我下厨,就会做得淡一点,但不受大家待见,他们嫌太淡,我只好为了合他们的口味多加料。
只有我爷爷奶奶在场的话,那么尝咸淡便是我奶奶的事。这个说来也有趣,往往做菜的是一个人,尝菜却要另一个人。做菜的人要战战兢兢给对方尝了去,等着对方品评,对方点头了,做菜的人才松一口气,这也是掌勺人的乐趣,说来也好像是折磨。按理说,既然是自己做菜,当然是自己说了算啊。可见下厨这件事,多半是为了旁人,而不是为了自己。当然,我们现在越来越提倡为自己下厨,这是个好事情,一个人要有为自己下厨的心情,这是对自己的爱。
我爷爷调味,生杀大权最后却在我奶奶的舌尖上,我奶奶说行了才行。之前我在其他篇里写过,说我爷爷奶奶的家庭地位一直“不对等”,我奶奶出身地主大户,我爷爷就跟街上要饭的穷小子差不多。当时是由我大姨爷介绍的,也就是我奶奶的姐夫。我爷爷当时是镇上民兵队的小队长,我大姨爷是县委的干部,所以在工作上多有往来。
我爷爷给我们描述过第一次见我奶奶的情景,说到了我太姥爷家等我奶奶去田里挖野菜回来,等了半天,人回来了,个子小小的,背一个大筐,用我爷爷的话形容就是其貌不扬。想来那个年代也真是质朴,中间人撮合撮合,双方只要不破底线就可以了。所以,即便我奶奶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但两人还是见了一面回头就把这婚事定下了。我爷爷说那时候一路上我奶奶连话都不说,我爷爷还心想这姑娘真闷啊,谁承想结了婚才知道这媳妇这么厉害!
我曾看过一个比方,说夫妻两人过日子,就好像只有一把椅子,一定有人坐着,另外一个就站着,传说中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只能是传说。现实生活中看起来好像也确实是如此,两人中间,总有一个是司令、一个是大兵。在我爷爷奶奶这儿,毫无悬念,我奶奶是司令,我爷爷是大兵。
我奶奶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家务,没吃过什么苦,甚至孩子都是大的带小的,而我奶奶去赶集打牌。用现在的话讲,我奶奶一生娇惯,小时候太姥爷惯着,成婚后我爷爷又礼让迁就,所以厉害得一辈子说一不二,有气势得很。
我奶奶一生没做过几顿饭,以至我们一直以为她不会做饭。我奶奶说当然会,然后骄傲地说当初你爷爷被抓进去,不就是我天天给送饭送菜吗?她说的是当年爷爷被打成右派,关进临时的青年点儿。我爷爷对此很感慨,经常说难为你奶奶那时候天天带饭来看我。
每当提及此,我便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像外人看来这般的。在家里所有人看来,我爷爷都是一辈子受我奶奶气,而这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相处之道估计他们自己却乐在其中。后来慢慢长大后,我发现了这种关系的微妙之处。我奶奶会指挥我爷爷,但她不允许我爷爷被别人欺负半分,哪怕是跟儿女发生争执,还没等我爷爷吭声,我奶奶就铁定把他们赶出去并且撂狠话说:“你们再别上我家来。”
总之,但凡可能有什么人、什么事让我爷爷觉得委屈,我奶奶就把所有气势挂在脸上。
而今,我眼看年近三十,每次回去,我奶奶都唠叨我——关于我的婚事。我奶奶说找个岁数大点的也行,她说你看我跟你爷就差了好几岁,年轻时候他让着我,现在老了我照顾他啊。果然,老太太心里明白透亮。
一年一度最热闹的包饺子场面莫过于大年夜全家人一起包饺子,老老少少围一桌一起包,人多手快,三下两下就包完了,通常至少包三样——肉馅、素馅,还有白糖馅。家中男人爱吃肉馅,女眷和孩子多半喜欢素馅和白糖馅。为了来年讨个好彩头,在某个饺子里偷偷放枚五毛钱的硬币。人人都想无意中吃到,但往往有时吃到的是“意外惊喜”,比如说不定谁动了手脚,在饺子里默默放了一把黄豆或者红辣椒!
时至今日,都说北方人爱吃饺子,仔细想来,其实未必是“爱吃”,而是“爱”。上门做客,如果对方不怕麻烦愿意和面剁馅配料包桌饺子给你,必然是没有拿你当外人,以示极其亲近的关系。
可能你并不喜欢吃,可能你想吃的只是清清淡淡的白米粥,也不想让主人家如此大费周章。可是,当对方一脸热切准备充分地想包饺子给你的时候,那是对方的情义,你怎么好拒绝?
我奶奶那句“奶奶连一次饺子都不给你包,心里多不落忍”,已然成为我辈几个姐妹中流行的“名言”,所以每次回去都逗老太太说:“包饺子啊?”老太太便一脸高兴地说:“好啊好啊。”老太太不知道这是我们拿来逗她的乐趣,毕竟,在她的表达里,包饺子就是满满的热情和爱。长大成人,我们对于向他人的需索以及提供给他人的都越来越有限,倘若家人愿意花心思花时间不怕麻烦来做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以示亲近,哪怕你没那么喜欢也并不需要,至少,不要开口拒绝,那是他们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