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在江南旧梦里的甜软

江南易老,爱江南的人也易老。

春发,北方的树还没绿,花还没开,玉兰只打着毛茸茸的骨朵儿,还不肯露半点颜色,却是下江南的好时节,再好不过。在网上搜景点,搜古镇,搜酒店……也不过是过过干瘾,眼下工作正忙走不开,等到全民放假时,又是人满为患。便跟身在上海的姑娘唠叨,说好想下江南,提到江南的美食美景直流口水。

姑娘说:“要不我买来寄给你?”我说还是等我亲自去吧。所谓“本地特色小吃”的精髓全在“本地”两个字,本地特产再好,却不抵本地即食。我在上海出差时,每次都跑到城隍庙去买现做的鲜肉月饼,回到北京也给朋友带一些,但味道大减,更别提在网上买的那些打着地方招牌的,买回来一尝,压根儿就不是一回事儿!

南方人擅制点心,小而精,品类繁多;北方虽然点心也不少,但并不算普遍,街头巷尾并不常见。而在南方,随便一个卖早点的推车便十几二十几样点心可选。热乎乎的刚出炉,香甜扑鼻,造型小巧可爱,讨人喜欢。

南方人心思精巧,在点心上便可见一斑。杂粮方糕、蟹粉汤包、小笼汤包、青团子、元宝糕、年年有鱼、玫瑰糕、马蹄糕、水晶糕、桂花糕、发财猪、肉粽、虾饺、奶香流沙包、鲜翠欲滴的各色水馒头……不消吃,看着都让人欢喜。玫瑰糕的浪漫醉人,发财猪的卖萌讨巧,水馒头的晶莹剔透。我最喜欢的是原味黑米糕,小小一颗,又甜又糯,看着不起眼,入口却极好,黑米的甜糯软,配上莲子的微苦和偏硬的口感,互长互消,天然绝配。

当然,这些多是给外地游客吃的,或者买给馋嘴儿的小孩儿。本地人的早点依然实在,生煎包、小笼包、馄饨、大饼、蒸饺、浆子、豆花,其实和北方差不多,只是味道不同,南甜北咸。对于生煎包,本地人爱得很,但我实在无福消受,觉得太腻,通常我都是只吃皮,刚好当时有一起工作的男同事只吃馅,也不算浪费。

春天是下江南的好时节,柳翠红喧、莺啼燕啭,赶上天气好便整日游荡,停停走走,若赶上阴雨,索性躲在客栈里。

老板和老板娘都不是本地人,只是来此经营。老板一道过江白鱼烧得又鲜又嫩,我赞老板手艺好,老板谦虚地说是因为鱼新鲜,对于我这种超级爱吃鱼的人来说,伴江随水的南方确实是最最理想的厨房。老板娘微瘦,头发有些自然卷,人质朴实在,邻桌的客人说睡得不大好头疼,老板娘说自己有治头痛的偏方,说着便起身上楼去取。下来后,抄给客人,说自己婆婆也多年头疼,以前在家时经常给老人按摩,现在来这经营一两个月才能回去一次。老板娘说着叹了口气,担心在家的老人。

我听了一会儿人家闲聊,折回自己房间去,原是打算在这绵绵雨声中午睡。窗外的橹声顺着水划过来,近了又远,听见船夫间相互的吆喝,起身,抓了长外套提着伞出门。去书院转了转,算我在内,两个人,听见自己的皮鞋叩在地板上嗒嗒地响,很是不忍,挑了半天也没挑到一本感兴趣的书,便又从书院转出来,转到街上去。都说南方的梅雨时节让人生厌,这倒是真的,尤其对于我这种自小在北方大太阳下曝晒起来的人,一日不见太阳便不舒服。此时此刻,淫雨霏霏却让人心事极软,好像一不小心就掉到水里,连卷儿也不打,直接向远方去。

道路和街头都已被雨水打湿,坐不得,只好撑着伞一直走。气温稍低,街道冷清,没几个人,唯有一些商铺半开着门板印在黑暗里。我顺着水边走了很久,仍有船只往来,远远地吱呀吱呀地,船上客人在细语,没有摇橹人的歌声,传说中极好听的摇橹人的歌声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我买了香包,又去看人箍木桶。箍桶的大爷问我要不要买一个,我说我带不走呀。坐在矮凳上的大爷说,现在这种人工的可少呢,都是机器做的喽。说来奇葩,我自小喜欢的几种味道——摩托车的汽油味、装修的油漆味,再有就是刨木头的那种细碎的干燥的味道。汪涵在《有味》中写他有一个理想,就是去做木匠。其实,我偶尔也想去做木匠。我是对传统文化有情结的人,我身边的朋友都是看电影看电视看小说哭,我却是一看到什么“老匠人”“传统手艺失传”“消失的古建筑”这类相关的话题眼眶就热。

从木桶铺出来,雨仍没有停的意思,裹了裹衣服,越走越冷。天冷人就想吃东西,路旁有新出屉的定胜糕,白腾腾的热气裹着扑面而来的绵软。我买了两块,在雨里边走边吃,想起小时候的家教,奶奶不许我们走在路上吃东西,即便在家里,小孩子也不能把饭碗端到饭桌以外的地方去,如果中途离席,就不要再回来了。而今在外的我们,边走边玩边吃边逛已然成了一种年轻人的街头文化。每次回去,爷爷奶奶都说那些路边吃东西的人不成体统,却不知我们背地里对此也早已乐在其中了。

点心的命名,说来有些意思,一种是以原材料命名的,比如猪油糕、杂粮糕、黑米糕,还有一种以表状形态命名,比如水晶糕、玫瑰糕、千层糕、元宝糕等,再有就是跟原材料无关、跟表面形态也无关的命名了,这种便多少有些来历说法。比如定胜糕,也有说“定盛糕”“鼎盛糕”“定升糕”,光字面意思也看得出来是兴盛如意之意。关于定胜糕,这里有两个说法,一说是“定升糕”最初为取材量米而命名,古时候的街面商铺,点心大小是有严格规定的,一升米刚好十个点心,所以叫“定升糕”。后来由于各时期人们对于生活的寄愿不同,便又改成“鼎盛糕”,可见人们对稻丰米足、国泰民安的美好向往。到后来有了战争,便又改称“定胜糕”。另外一说便是宋时金兀术带着金军进犯,当地百姓把金军的阵型打听清楚后,写了字条夹在糕点里,送给守城的韩世忠。原本两边僵持不下,正因为这及时雨般的消息,韩将军率众连夜出兵大破金军。之后,韩将军给这糕点改了名字,就叫“定胜糕”。

我喜欢定胜糕的口感,清甜松软,不糯,所以便不易生腻,幽白松软之上的一点红绿更显古味。从梅花型的模具中将刚蒸好的白糕扣出,规整排到铺着白色屉布的蒸笼里,裹上糯米纸,过程再简单不过,但正是这简单里透着古朴。

携了两块定胜糕,在这江南雨巷里边走边吃,心底大美。又买了其他糕点带回住处去。

人人爱江南,才子佳人游侠刀客;乾隆皇帝也爱,三天两头往江南跑,回去时候便红粉佳人在侧;金主完颜亮也爱,一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说得完颜金主蠢蠢欲动,但终归没能如愿。对于江南的好山好水,完颜金主不过也只能命画师PS一张《临安湖山图》,证明自己“到此一游”。

江南易老,

爱江南的人也易老。

这“易老”,

是一瞬间的事,

一夜间的事,

一瞬间方觉人世之艰涩惶惶如梦,

那个花长红柳长绿水长暖的江南,

便成了一个温柔乡。

诗人更爱,三月里的郑愁予,江花旁的白居易。江南易老,爱江南的人也易老。这“易老”,是一瞬间的事,一夜间的事,一瞬间方觉人世之艰涩惶惶如梦,那个花长红柳长绿水长暖的江南,便成了一个温柔乡。为什么爱江南?因为终于觉醒生命自身就是白墙青瓦般的寡淡,必须掩在江南的旖旎绵软中才不瑟瑟。

人活着活着,就不那么凛冽坚硬了。

有土生土长吃甜糕长大的上海朋友给我读《满江红》,他一边读我一边哈哈笑。他说你笑什么?我说:“听不懂就当情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