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都市里的外乡人 散文这一种作物
读曲令敏的散文,我常常会感到羡慕。我羡慕她与自然的那种亲密联系。对于她来说,自然不是一个概念,而就是——至少曾经是——最熟悉的生活,是朝夕相处的亲人,是人生基本的氛围和旋律。这当然得益于她生于乡野长于乡野,得益于乡野之美对她的长年浸润和陶冶。在她的眼中和笔下,风、树、阳光、河水都有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故事。譬如说,她看见春天的风怎样把田土吹得松软,让青草芽和庄稼苗一棵棵顶着种子壳钻出,她知道柳、槐、杏、杨开花或生长时不同的节奏、形态和不同的动人处,她能从稻菽瓜果草树身上闻到阳光的味道……
这一切对于我是新鲜而陌生的。我肯定写不出来,因为我没有这样的观察和体验。我一直认为,自小在远离自然的大城市里生活,是我的精神成长历程中的一个缺陷,甚至是一种先天不足。精神的健康成长离不开土地和天空,土地贡献了来源和质料,天空则指示了目标和形式。比较起来,土地应该是第一位的。人来自泥土而归于泥土,其实也是土地上的作物。土地是家,天空只是辽远的风景。我甚至相信,古往今来哲人们对天空的沉思,那所谓形而上的关切,也只有在向土地的回归之中,在一种万物一体的亲密感之中,方能获得不言的解决。然而,如果说阅读和思考可以使一个人懂得仰望天空,那么,要亲近土地却不能单凭阅读和思考,而必须依靠最实在的经历。一个人倘若未曾像一棵真正的作物那样在土地上生长,则他与土地的联系就始终是抽象的。这正是我的悲哀之所在。
但是,更加可悲的事情正在发生。即使对于曲令敏这样在农村长大的人,土地也已经成了一个越来越遥远的回忆。正因为如此,在她的散文中,乡野的美都只在过去时态中出现,都被怀念的忧伤笼罩着。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见证,亲眼目睹金钱的力量如何在驱逐着残存的自然。自然丧失了自身的权利,不论耕地、树林、荒野、山岭,都被带到金钱这唯一的判官面前,视其收益之大小而决定其存亡。我家附近有一片果园,不久前的一天,满园花事正盛的桃树梨树突然被砍伐一空,一家房地产公司成了这里的新主人。哪怕是隐藏在深山中的一处风景,一旦被开发商看中,就立即沦为旅游资源。在曲令敏的生命中至少还有一个皱褶,其中珍藏着那条家乡的河,成为她的回忆和创作的不尽的源泉,而对于我们的子孙来说,倘若生命自始至终都在远离自然的人工环境中行进,土地成为人皆陌生之物,连对土地的回忆也不复存在,那会是一种怎样贫瘠的情景呢?
我常常被视为一个写哲理散文的作家,坦率地说,我自己对此并不引以为荣,而只感到无奈和遗憾。以我之见,土地的吟唱比天空的玄思更加符合散文的品格,真正的好散文应该是亲近自然的,它也是土地上的作物,饱含着阳光和泥土的芳香。今日散文的现状却是上不及天,下不着地,同时失去了空灵和质朴。我的担心是,有一天,梭罗、普利什文、沈从文都将成为人们读不懂因而也不感兴趣的古董,散文家们纷纷大谈网上奇遇、高速驾车的快感或者都市里的夜生活,那必是散文的末日。
19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