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命运将失去变作拥有 大理三千户,户户栽花
Zoe
窗外是今年第一个让人感受到春意的黄昏,天光一点点暗下来,暖意一点点漫上来,令我想起小学葡萄藤下的作业和高中女生宿舍里偷偷喝的啤酒。我有很多话想说。
我们来讲讲有关工作的事。
我想走了
我的第一份工作在上海。“北上广”都是很神奇的城市,会让你觉得自己在这里无所不能,创造一切,也会让你觉得自己渺小得不值得被看见。我在最年轻的时候,也是最贫穷的时候,胸怀大志地来到了这座希望之城。
那个时候我大学刚毕业,应聘到一家世界500强的外企做财务,通过三个月的考核期才可成功转正。实习期工资每天100块,没有任何津贴。还好有父母资助,让我在上海能暂时蜗居。我记得那天送他们走的时候,也是白日将尽,我一个人坐在擦得干净发白的旧地板上,望着空落落的窗户、阳台,心里忽然感到害怕。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在别的地方过夜,没有父母,没有舍友,没有恋人。我打开音乐,安安静静地听完一首歌,天就完全黑透了。我从包里拿出一罐啤酒,一个人一点点慢慢地喝完,是庆祝,也是安慰,不要怕,要勇敢。最后,我满面烧红地站起来,对着房间的四壁做了一个胜利的姿势,我得在上海做出点什么。
那家公司有很多法国人,文件基本见不到中文字,女上司Jessica严厉至可怕,以至于我总是恍听到她喊我的英文名,如惊弓之鸟。第一次出岔子是按掉了闹钟睡过头,火急火燎地赶到办公室的时候部门人全在会议室,我窘迫地站在门口,竟然笨得喊了一声“报告”。虽然大家都笑了,但我不会忘记Jessica的那记眼神,很难去描述。那之后的每天清晨就会自动醒来,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灰蒙蒙的天色,知道时间还没到,却再也不敢睡着。
当然也有一些志气高涨的时刻,比如学会怎么报税,第一次去当出纳,第一次赢得Jessica的表扬,那些时刻,让我很想留在上海,在这座城市,用我的努力和我的欲望拼一拼。我甚至买了一套教材,下了班以后偷偷学起上海话。周末的时候去菜市场,跟在老阿姨身后,她们买什么菜,我跟着买,听她们一口糯米鸡般酥软的上海话,真好。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工作上的困难如暗礁渐渐显露,最终我还是放弃了那份工作,因为内心的孤独。在那里的三个月,我的心已经干涸成一块荒地。长久的不安、忧虑、缺乏沟通令我整个人非常紧绷。提出辞职那天像往常一样,在档案室整理几千份发票凭证。那里非常闷热,有积年的灰尘,我找着找着,突然就喘不上气。我想起自己刚来这里,回家的时候天太黑会迷路;周末没有朋友,只能趴在阳台上听人声;想庆祝的时候也只是独自开心一会儿,在小吃店里点一碗滚烫的麻辣烫……
之前我总是安慰自己,人就是这样成长的,被撕掉一些东西,被锻炼出一些东西,要物竞天择,要长出生活的盔甲。可是突然,就在那一刻,我想走了,想回我的家乡,想吃热热的饭菜,想有人说话,想有人一起看电视。
然后我就走了。
阳光像蜂蜜一样
关于第二份工作,其实是第二种生活了。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工作决定了生活很大的轮廓。毕业的第二年,我在一家学习机构当补课老师,这意味着我所有的作息都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一份下午两点才开始上班的工作令我非常满意,因为要到晚上九点才下班,突然之间一天就延长了,我好像多出了很多时间。
就是在那个阶段,我培养出了对很多事物的兴趣,比如语言、书法,还有我后来要提及的花艺。那是一段非常饱满的时光,工作上非常游刃有余,站在讲台上对着底下几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孩子讲课的时候,我有一种被时光击中的感觉,想起一间亮堂堂的教室,一本被各种笔记积满的课本,两个偷偷恋爱的男女同学同时被叫起来回答问题,全班一起开心地咳嗽。我这一晃神,时间就过去了,该下课了,我恋恋不舍地收起了课本。
孩子们的寒暑假对当时的我是个极大的挑战,全白班,每天讲课超过十二个小时,有时甚至要连上几十天的班,整个人像一枚陀螺不停地转,累到极致突然就治好了上海的后遗症,不会无缘无故地心慌或者伤感。所有我心里的脆弱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我就像一条湿答答的毛巾在严寒的夜里挂了一晚,结成了比冰还坚硬的东西。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明白了,工作不会单单伤害我们,有时候它也治愈。
遇到和从前一样沮丧的时候,不再只是害怕、逃避,而是绑一个很高很高的马尾,走路的时候一甩一甩的,好像有人在身后追赶我一样。生命中的主心骨渐渐回来了,不再不安,不再心慌。
没有课的下午,我常常在学校的天台上晒太阳,泡一杯很浓的茶,慢慢喝淡,也就结束了一天。我亲眼看过自己的碎片,亲手给自己上的胶、补的缝,更懂得温柔与抱歉。我仍然知道自己渴望什么,但更了解自己适合什么。有时候上完课上五楼,不期然看到阳光像蜂蜜一样从楼梯的顶端流淌下来,照见外面一个响晴的冬日,我端着水杯立在原地,喉咙快要烧起来,可我也幸福得想流泪。
那种一个人把自己从身体到内心都照顾得很好的幸福。这样的生活,我过了三年。
二十七岁暑假的时候,我奖励自己一趟远游,在云南待了半个月。在那里,我爱上了一种新的生活。
安娜的早晨
该怎么向你们描述大理呢,我想到了一句话:大理三千户,户户栽花。傍晚去地里买花,踩着泥土,闻着稻花清香,看苍山日落。大理的花和这个地方一样都是家常气质的,雏菊、夜来香、大丽菊、茶花、素馨。它们适合插在土陶罐里,随随便便摆着。白族人爱花,老阿婆去买菜,也会买一小把鲜花带回家。清晨去古城逛逛,竹筐里、菜篮里,都是花。
也是在那里,我见到很多不同职业的女性,有美食家、有开客栈的、有人物摄影师、有服装设计师,她们容颜各异,却都非常平和,易于相处,身上都有一种秋收冬藏的气质。在主流社会无法得到认可的价值观在这里有着她们自己的定义,使你整个人都开阔起来。也许工作并不是一项谋生工具,或者喜欢吃的女孩可以开一家美味的零食店,爱美的姑娘可以天天与衣服和相机打交道。工作,如果变成爱得其所,那又会是什么样呢?
我犹豫过,害怕变动。但我在大理学到一句话:女性的能量是允许生命流经,穿越自己而表达一切。
旅行结束后,我从大理带回一袋沙土,盛在花盆里,种进去的多肉长大的时候,我终于辞掉了工作,在一片老城区开了一家定制花艺店,取名“安娜的早晨”。三面白墙,一面很大的玻璃,能把一天的日照留在屋子里很久很久。也因此,我进入另一种生活,工作大部分是体力活,很少用到电脑,很少需要在格子间里坐一整天。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一个城市里的农民。中午煲一锅汤,晚上一个人小酌,食物的香气、酒香和花香,我从没有这么热爱过自己的生活。
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了很多爱情:有一身干练的精英男士,俯在桌边为一张卡片思索好久;有羞涩的高三男生过来买一盒花送给即将奔赴异地的女朋友,长长的一封信,全是青春的模样。有每个纪念日送花的,有求得原谅的,有表白的……突然我感到花的善意,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如果表达得妥当,会非常动人。花消除了我和陌生人之间的距离,我们在几分钟之内就能成为分享经历、感受的人,帮助别人挽回感情,或是加深感情,我都与有荣焉。
慢慢地,花店里的客人有一些成了我的朋友,我也会在店里备一些咖啡、花茶和小饼干,我们常常能在这里坐一下午,谈论植物、饭菜、生活,这让我感到一些不真实,好像在切菜煮饭,为一个家庭奉献全部自己的同时,我在大太阳底下,坦然地出走了一会儿。
我读到一句话:像蚂蚁一样工作,像蝴蝶一样生活。送给你们,女孩们。向下生长,向上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