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命运将失去变作拥有 坐一班会爆炸的飞机

王小面

向小悉尼飞

记得小时候看的日剧《一百零一次求婚》中女孩问男孩:“你喜欢旅行的第一天还是前一天呢?”

我想,我喜欢机场,因为旅行的前一天内心能够有所期待。

那时看到电视里拖着行李箱疾步于机场大厅的女主角,心里总会生出360°无死角的羡慕嫉妒。我崇拜她们仰着尖尖下巴行走的姿态,行李箱的滚轮在镜子般的地面上,仿佛一场天雷与地火的通灵术,那是一场离开前的盛典,潇洒地、头也不回地走掉,天高地远,世界那么大又那么奇妙,机场代表自由。

直到十八岁那年,我从家乡抵达香港,在启德机场的免税商场买了一整套亦舒小说,行李费凭空多出一大笔。父母在海关送别,我却大步朝前去了。那时我还很年轻,他们并不知道我执意要去悉尼念书的理由,绝非什么伟大理想,而是投奔爱情,赶赴小悉尼的约。悉尼机场承载了我多少的期待与希望呢?去悉尼市中心的深蓝机身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醒目符号。

但事实上真实的相处比起网络的神交,有太多难题要一一攻克。每次和小悉尼争吵,我心里都有一根神经在隐隐作痛。修复一次争吵不难,我们却无法改变彼此的三观。最严重的一次,他摔门而去。我接到父母的电话,违心地告诉他们我很好。但那一刻决定收回我的爱,也收回我的自尊。

最后一次在悉尼机场,我从他手中接过轻盈的行李。最初在香港机场买的那些书后来被丢弃在悉尼的那间小房间里,连同一起丢弃的,还有拖泥带水的岁月。

原来机场也在同步上演着离别,只是最初的我并没有察觉。座位上的我蜷成一团,耳朵里塞着My Little Airport的《让我搭一班会爆炸的飞机》。我在飞机上梦见我在悉尼大剧场赤脚狂奔,周遭的人投来异样眼光;我梦见我去商店,说:请给我一双黑色的布鞋。

我成为一只战败的小兽,带着浑身伤痕,走出闸口,看到抻长了脖子等着我的父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和狂妄:为了一个大洋彼岸的男生离家,把恋爱当作一生唯一的大事,到底有多死蠢。

每个人都必须落空一次,才能重新回到自己,也成为自己。回想在悉尼的那几年,我并非一无所得,至少我学会了如何采购食材做出菜肴填饱肚子,也学会了面对接踵而至的困境。我从悉尼机场告别了最亲密无间的岁月,却收获了一个能独当一面的自己。

一颗薄荷糖的时间

后来的我二十一岁,告别了象牙塔,进入一家上市公司。我对面试主管说,请给我一份需要经常出差的工作。主管拍板,成,妹子你年轻,没组建家庭,就你了,先从北欧的项目带起。

比起国内,欧洲的机场自由能见度更高。总有青年摊开睡袋坐着,聊天、喝啤酒、大口嚼三明治,他们是多么快活的一群人。每个吸烟室都挤满了一张张棱角锋利的脸,透过烟雾看过去像梦境。

在候机大厅的时候,我心里并没有焦灼感。机场使我感觉安全,望不到尽头的空间、将夜晚装点成白昼的大灯、庞杂但衣装得体的陌生人……我在候机前打开本子,心无旁骛和烦琐的数字报表打交道,和客户婉转周旋。后来有个陌生人帮我抓拍了一张特写独照,身后是巨大荧幕上密密麻麻的航班信息,我却盯着对话框里那个会动的小黄人看了好久。

从一个平流层到另一个,它们构成了生活的全部意义。原来,色彩浓烈的油画并不是欧洲画家的臆想,窗外的云真的是在快速翻滚变化,光线的变化强烈而直接,让人遗忘种种不快。

那时每张机票上都写着不同的目的地,但内心知道那并不是终点站,肾上腺素一下子就随着机身高度扶摇直上。我像一个独行侠,不再需要人来接送,亦不接送别人。一次又一次到达陌生机场,面对检票员板着的一张张扑克脸,翻看免费的地图册子,心里计算着汇率,和操着各口方言的出租车司机讨价还价。

因为这样高频率的辗转,我目睹过太多大包小包狼奔豕突赶飞机的旅客。我训练出三十秒打包完行李的本领,也坚决只用小码的旅行箱。那只橘色旅行箱变成我一个小小的、会移动的房子,我像所有大人一样,有干练的精英即视感,没有半点留恋。

有时等机场巴士,双腿站到酸软,我开始悔不当初:怎么没去考一个飞机师?但现实生活里,我还是必须徒步几公里去找一家大隐隐于市的食肆或咖啡店,坐在一角打开电脑写对得起我昂贵旅费的良心报告。离开时我往嘴里丢一颗薄荷糖,大概走十分钟路就融化完毕。这段路是一颗薄荷糖的时间,我的一生将是多少颗糖的时间?

那几年,机场便等同于名利场。爱情在过了做梦的年纪以后,终于成为奢侈品。在艰难的人生里,重要的事是学得聪明些、独立些,人来人往,凭希望支撑,活出意志与坚决来。

心无旁骛是一件不酷的事

工作之余我还为自己计划了一次旅行。我想在年假时飞去地球村人烟稀疏的角落,过几天放空的生活。然而我计算过那么多得失,累计过那么多里程,唯独漏掉了最初送我出发的人。父亲住院的消息传来,我不得不改变计划。

等待班机的时候,我第一次心急如焚。你不知道当时的我有多惭愧。每一次的赶车、起程、换票,我心里不是没有怨尤的,我却试图通过这一次次出发证明自己可以享用孤独的快感。所以不停歇地飞来飞去,以为心无旁骛是一件很酷的事。

到达惠州机场,人比想象中更少。它经历过停飞、复航,在宝安机场完工以前,所有深圳人必须来这里坐飞机。但现在不一样了,无论旺季淡季,始终人烟稀少,且大部分人都在往外跑。在我轻松无阻地出闸时,漂亮而寂寞的检票员给了我一个欢迎回归的笑脸。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机场不仅上演着别离,还渴望着重逢。

当我赶到医院,父亲正躺在床上打点滴。父亲对我微笑,说:“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我握住了站在一旁的母亲的手,想给她一点力量。如今迅速独当一面的自己,映射了他们虚弱的老去。

对我这种木讷的人来说,真要经历一次逼近生死关口的震慑,才能体会到什么最可贵。那个暗淡的夜晚,我在自己房间翻箱倒柜,找到了高中住校听的磁盘。当时父亲害怕我一个人来回坐车太寂寞,送了我一大袋磁盘,里面全是他刻录的歌。长大后磁盘被理所当然地遗忘。它们像黑压压的机尾云散落在脚边。

好在有惊无险。那大半个月里,我陪脆弱的母亲买菜、做饭,陪出院的父亲看电视、散步。生活没有飞行时候的惊险与新奇,人间烟火使我平静。在他们身边,我寻回了从容和温存,不需以强壮和激烈来保护自己。

但,依旧无法止住那颗想要四处暴走的心和闲散太久就蠢蠢欲动的身体。在冷冷清清的故乡机场,快到登机时间了,母亲的声音压过广播:“要常常回来看我们。”她双眼发红,我忽然便流下泪来。岁月像一次轮回,多年前那短发女孩义无反顾的背影又重新浮现在脑海。

亲爱的陌生人

也是在那一天结束飞行以后,我开机便收到总监祝贺我升职的短信。

如今想来有关出发种种,我仍不后悔。经过这许多机场,才知道世界宽广,生命漫长,等候始终都在。那是实现梦想的等候、遇见可爱之人的等候、伸出手向上游的等候。我便心甘情愿地收拾我的背包,继续上路。上路成为一场固执的欲望,在呼啸而过的青春里,捂住耳朵倾听血脉贲张,才觉得就算天地倾斜,就此爆炸,也不算白活。

那个因为失恋而偏激、因为失业而愤世、因为伤痕而踟蹰的短发姑娘,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不再横眉冷对一切,不再产生为一个人去死的念头,我活得有点小得意,但也绝对不是允许停下来的时候。

《碧海蓝天》里说,人经常会感受到内心的召唤,如果不去回应它,人就始终不能平静下来,如果去回应它,就意味着必须放弃很多心爱的人和物。机场于我,是杰克的海豚、鲁滨逊的篮球、爱德华的剪刀手,是不得不一次次奔赴的宁静。你们也一定有属于自己的召唤,让你对这个世界有所图。

送给每一个亲爱的陌生人。

康悦琪教会我从容面对青春期里的很多突发事件。尽管我永远无法处理得得心应手,却总算也没有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