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命运将失去变作拥有 公主住在409

优游

来宾谢筱筱一点也不客气

在谢筱筱入住409之前,这间小小公寓里只有“兄弟”,没有“姐妹”。

拍合影,男友黄一喜欢与我勾肩搭背,摆一个巨痞无比的小哥俩造型。在生活上我们也像小哥俩:他不给我做早饭、擦鞋子,我也不;某些时候,你会看见黄一捏一根绣花针,像模像样地钉纽扣,我靠一边儿看电视。大学四年,这哥们儿总算练出一身穿针引线的好功夫,我不成。

同住在409的还有另一个兄弟,张章。我们一起弄乱厨房、玩三缺一的麻将,大大咧咧,相依为命。

直到有一天,谢筱筱,张章的女友,出现了。

对“409号星球”的居民来说,她像火星来客,极白极白的皮肤,玲珑的旅行包,连眼镜框都透着雅致轻灵。进门时,不像我习惯的那样热情洋溢地道声“嘿”,而是用眼睛“点头”。一瞬间雪碧的广告在我心中唱响,亮晶晶啊,透心凉。

吃过晚饭,我以“地主婆”的身份陪客人唠嗑。芳龄几何啊?她边收拾东西,边有节制地答。一来一往,颇像记者PK外交家。实在没话题了,我硬着头皮扯一句:工作好找吗?听说北京今年连社区卫生站都只招博士了。

您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吗?入住当天,来宾谢筱筱一点也不客气。

认真与孤高是一种近于痴呆的情怀

张章跟谢筱筱恐怕难长久啊。深夜,我跟黄一嘀咕。心里有个恍惚的直觉,这丫头好像不属于“北京”。

北京是什么样的呢?咳,皇城根下晒太阳的老太太永远带着骄傲的口气,指责外地人抢了儿孙的饭碗;单位里看门的大妈则说,你们这些外地小孩真有本事啊,自个儿买房?我那儿子不争气,给一套南五环的不要,非惦记我们西直门那套……

长安街,中国最宽阔的大街,可容纳十辆轿车并排通过。每一次我都是被挤成相片压缩在1路公交车里,忧伤地望着窗外的香车宝马,狼狈穿行。谁让我们是异乡人。在北京待得久了,谢筱筱会慢慢地觉出自己的渺小,对每人都搜索出合适的话题,表情也会渐渐定格为微笑,时刻准备着灿如春花。

无论爱或不爱。

谢筱筱偏不干。第一天应聘,她就因为不愿意住集体宿舍被轰了出来。

傻瓜,你不会先“愿意”,签了合同再说?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没必要撒谎。

嘿,别吵了。晚饭后,我递给筱筱一块蓝莓蛋糕(那可是刚买的,我自己没舍得吃的蛋糕),他也是为你好,你刚来北京,很多东西要慢慢学。另外有句话在嘴角转悠了几个来回,终究没说出口:在人人努力求生的大都市里,认真与孤高是一种近于痴呆的情怀。

出来混的执拗女孩,已是濒危品种

大火往往起于后院,真是至理名言。

我不看好谢筱筱的生存能力,黄一却明显对这个丫头抱起好感来。你看,人家换床单多么及时,夏天嫩绿,秋天银杏黄,冬天改玫瑰红。我们总共才两套床单吧?夏天连凉席也没有。我阴沉着脸,不说话。

事实朝着与预期相反的方向发展。很难解释为什么爱较真的谢筱筱在一家三甲医院找到了工作,还不怕跟领导对着来。主任安排除夕加班,她一口拒绝,别的什么时候都行,春节我一定要回家。

出来混的执拗女孩,已是濒危品种,大多数的勇敢者,为了一口饱饭已变得滑不溜丢。有一天,我悄悄地跟黄一咬耳朵,谢筱筱是不是干部子女啊?或者老爹是大款,无惧者无畏?那咱们张章就淘到宝了。

张章也的确每天都露出一副淘到宝的表情:打游戏再不超过十二点了;吃完冰箱里的水果知道及时补充;也不再嬉皮笑脸地蹭饭,而是坚持AA制或轮流埋单。“409号星球”也明亮起来,两个男生都自觉地把脏袜子扔进洗衣机,“嗯嗯”时紧紧插门。

奇怪,我也是女生,为什么我改变不了他们?也难怪,我从来不力图改变环境,总是迫不及待地融入,包括那些坏的。

春节过后,领导跟我说抱歉,阿敦,原定给你的香港休假名额,经经理层讨论后,决定给阿灿了,她去年的贡献也不小,老公最近又生了场病,应该出去散散心。

没记错的话,上星期就坐在同样的角落,我无意中瞥见了某男与某女交换的暧昧眼神。如果是谢筱筱,想必会当场翻脸吧,头儿,干吗把我的名额让给你的小情人?

我能做的就是傻傻一笑,没关系没关系。全单位阿敦出了名的老好人。毕业第一天,父亲就把他信奉一生的名言送给我:多做事、少计较,吃亏是福。

少掺和,就没人能伤害你。哪怕最后的结果,是被自身漾起的屈辱感刺得体无完肤。

周五去打羽毛球。我不答应买饮料,灌了两瓶凉白开,黄一这厮咧开嘴报复起来:瞧,人家筱筱打球多轻盈!早跟你说,买身漂亮的运动裙,打起球来才好看!

你有完没完!你说要买房,我才费劲巴咧地攒钱!谁有钱不会花啊!本来就不大的羽毛球馆里,响起我隐忍之后的总爆发。

深入骨髓的绝望令我没了力气,脚崴了,趴在一边呜呜哭。哭所有付出的不被体谅、不被理解、不被关怀。我是平民,白手起家、异乡飘零的平民,没有一分一毫可以倚恃。为一个遥远的目标,为一个稳定的饭碗,不得不放开心胸。

两个男生尴尬地搓着手,他们头一次发现原来阿敦也会受伤。是谢筱筱,她走过来,单膝跪地,替我除下袜子揉捏。高傲的、挑剔的谢筱筱,刹那间绽放出职业医师的柔和光芒。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辞,不……不用了。

她笑了,继续揉捏着我受伤的脚踝说:为什么对自己那么粗糙?那天你把唯一的蓝莓蛋糕给了我,我就知道你的心其实很细。

因为我不像你,我没条件细腻,我不是公主。

我也不是。她答。

戏里的皇帝都喜欢微服私访

我半信半疑。

也许,有背景的人,都不屑于表白自己的家世吧!戏里的皇帝都喜欢微服私访,外表落魄邋遢,内里底气十足,待得山穷水尽时,把玉玺一掏出,整个世界臣服了。

没背景如我才会什么都怕,甚至怕房东。怕什么来什么,5月的一天中午,房东周女士来敲409的门,操着她的大嗓门,阿敦啊,听说你们要求我装空调是吗?不装就搬走……

怎么会?空调?我马上想到了怎么回事,天哪,谢筱筱你想干什么啊?

我冲向里屋大喊,谢筱筱,你要是受不了,就搬出去住好吧!你不稀罕我稀罕哪!

你还担心租不到好房子啊?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你知道找一套合适的房子多辛苦?我和黄一冒着被居委会抓的危险,贴了无数小字条才租来的。我越说越悲愤,“咣”一脚踢开了门。谢筱筱看都不看我一眼,大步走向卫生间。

沮丧至极的我转身打开大门,周女士还在等我。她说,刚才我没说完呢,我仔细算了算,决定给你们装空调,像你们这样老实的租客不好找,此外,空调也算笔投资嘛,能赚回来。还有,你帮我谢谢谢医生,她的推拿很有效,下次再帮我推……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点头,谢筱筱的推拿真的很有效,看来她的推拿不仅治好了我的脚,还说服了周女士的心。这个高傲的女孩,她总喜欢跟我说:阿敦,你以为这世上很多人过得比你精彩一些,是因为他们出身优越吗?不,是因为他们多争取一下下。

多争取一下下,世界就出乎你的预料了。

我不喜欢大道理,但从这一刻起,我选择相信她的话。

只要你肯捍卫就是公主

四个月后,谢筱筱被派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医学会议。她回来时,我、黄一、张章在围着一个新寄来的包裹好奇地看。

这是?指着包裹上的寄件人,我问。那一栏写着,湖北省洪湖市××镇××村二组,谢光荣。一个农民大叔的名字。

噢,我爸。她活泼地答。

谢筱筱不是公主,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宣称过。从十八岁开始,她就学会用女孩子天赋的敏感、计较、执着,捍卫生活里的细节与尊严;二十二岁,以鲜明的个性赢得张章的爱;二十四岁,来北京,遇见另一个需要启蒙的女孩……

现在我们还是坐1路公交车经过长安街,经常被挤成人形相片,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内心平静多了。宝马与1路公交车内,都坐着公主。只要你不怕捍卫,她会以你愿意的方式存在。

我变成我讨厌的她的样子,而且感觉那么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