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照顾好与梦有关的你 站在路灯次第亮起的初夏
P太太
当的一声,脆脆的,好听极了
1993年我正十八岁,过着读书、吃饭、做白日梦的机械生活,只差在脖子上挂上一块标签“考生请勿靠近”。6月,风是热的,云朵变成透明,我在冲凉房用绿色的塑料桶接了凉水往头上浇,哗啦,水倾泻一地,暴躁的响声让人兴奋异常,我就带着这种莫名的亢奋坐回书桌前读书。
书桌前有一扇并不敞亮的窗,阳光肆无忌惮地徘徊在读书的我身边,脑袋变得怔怔的,时间静止在英文课本上。那瞬间,我仿佛听见夏天。
夏天踮起脚,蹑手蹑脚地,走到我十八岁的窗前,咚咚咚——
夏天正俯视这一张宁静的书桌,那是纸笔堆叠的天地,是没有一丝民俗娱乐的荒岛,是我的突然安静突然焦躁的身体。这层楼里,只有书桌的小小空间能让我安静下来,床铺、置物架、书架,包括冲凉的塑料桶都是舍友公用,好像把身上特殊的记忆也分享掉了。一到傍晚,会和我上铺大蔡一起出去吃晚饭,一般是两个荤菜各带六两饭。如果不够,大蔡就会把短壮的胳膊一挥,竖着因为肥胖而不能伸直的两根指头:“老板,两个馒头!”吃完晚饭,我们就绕去巷底的杂货店买烟,老板娘是个肥肥的本地女人,五十岁,身体总是卡在一张摇椅上,只动嘴巴和伸手找零钱。我喜欢旧式铁收银机的声音,当的一声,脆脆的,好听极了。
身旁仅几棵白色植物和它们营养不良的模样
我撕开烟盒上的锡纸,大蔡一支我一支,然后在杂货店里看电视。老板娘最爱看日本女子摔跤,我吸一口烟,看着,心底却充满惊惧,赶紧冲出店外,吹吹舒适的风,站在路灯逐渐亮起的巷道,站在夏天的旁边,默默地抽着烟。
我的十八岁就像夏天踮起脚,蹑手蹑脚地,走来了。皮肤变得紧绷,思绪变得纷乱,但这一切我都默默地控制着。我点一支烟,然后深吸一口气,任一团烟雾在我茁壮的五脏和含义不明的眼前奔走相告。我像父母期许的那样,邮购昂贵的模拟题,然后在床铺上放一包烟,置物架上放一瓶洗发水。我觉得这个没太多美丽幻想的十八岁,不过是个简陋的青春。而一直以来,我竟寂寞得那么无知,如同独自在操场上晒着白花花的阳光,身旁仅几棵白色植物和它们营养不良的模样。
我已十八岁,才迟迟地踮起脚来,试探人生的道路。
很隐秘,又自如,悄悄前进,后退,转弯
我跟踪夏天的步伐,走在滚烫的柏油路上,走进不安的7月。我顺着斜坡,阳光映在破门上,影子变得憨憨长长。操场上校队足球赛沸腾了师生情绪,我们倒关上宿舍门,躲在里面做题做到头昏脑涨,烟头和碎纸片丢了一地。大蔡趴在床上,偶尔打一个嗝,我就用笔头捅一下床板。
那时的我们,需要一些课本之外的、有价值的梦想。然而价值是什么?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反正考试卷上密密麻麻的字句,将填满我十八岁的机械生活,有书就读,有觉就睡,不用思考就是幸福。蓦地,我想起了夏天,夏天到来,按捺着沉静美丽的面容,几乎没有一点儿爱哭的坏脾气,只是踮起脚来,轻轻地走。我喜欢夏天悠闲晃荡的感觉,我想象自己跟踪夏天的步伐,抽着一支烟,很隐秘,又自如,悄悄前进,后退,转弯。或者往左跳开一步,匿身在廊柱后边,然后像《鬼马小精灵》里的基斯柏,一身白衫黑裤,悄然出现,拦住夏天,活像拦住自己心爱的姑娘。唯一不同的是,我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烟,烟火冉冉而升,仿佛那时的心灵,明净,稍纵即逝。
希望生命就停止在十八岁,再没有未来,也无所谓。
青蓝色的烟雾沸腾翻滚,一点点的火星像熬夜的眼睛,灼人耳目
那年我十八岁,已经习惯这座城市汽车油烟的气味。若是焦躁不安的时候,我就逃自习,去坐夜车,从校门前的35路站牌上车,九点的车厢空荡无人,报站牌不记事地聒噪,夜风从车窗外扑进来,我掏出一支烟,点上。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呢?又是谁教我的呢?是大蔡?不是不是,是我和大蔡一起学习的,仅仅在两个月前。两个月前我还没意识到生活是可以配道具的,我挥舞着双手,空空荡荡而无不妥。两个月后,在很多场合,我都会不自觉地在两指间放一支烟,否则我就会觉得画面不完整,事情无法进展下去。这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夏天来了,7月来了,我不需要思考。
宿舍里遗落了一张坎贝尔的大海报,经过的每个舍友都会停下脚步,将报纸从头到脚,贪婪、仔细、饥渴地看一遍。逢周末,心闷得厉害,就和大蔡一起看录像,看《阿郎的故事》《毕业生》,录像厅一片死黑,电视屏幕投射的光束里,青蓝色的烟雾沸腾翻滚,一点点的火星像熬夜的眼睛,灼人耳目。所有内心的浮躁,升腾又跌落,我没来由地相信多看录像有益身心健康。
不知道为什么相信,只知道我因此而变得特别聪明有勇气。
夏天发光的影子,摆荡、跳动,出没于树枝间透光的所在
因为对未来的不可知和向往,尚且充满挑战的勇气。如果有一点儿忧伤,大约是烦恼肚子饿和爱睡觉。而食物和睡觉都不是时时可得,那就抽一支烟,烟不但解乏,有时还可以果腹。天气越热,仿佛看见夏天发光的影子,摆荡、跳动,出没于树枝间透光的所在。想想,我或者是太用功所以生病了,进一步想,我十八岁就开始抽烟,是不是得了癌症什么的,这样就可以在年轻的时候去世,真是绝美的一件事情。
英语老师说:要带你们去操场上跑步,跑掉你们的懒筋!
生物老师解释:身体在长大,所以需要大量的睡眠和食物。
他们都不知道,解决长大问题最有效的途径,其实是抽烟。
居住在这座没有亲人的城市,奇怪我一点儿都不想家。我的想念,囚禁在小小睡梦里,已很足够。也许简单,但安全,是一种通用的生活方式,容易让人习惯。
当然,也会冒出几颗疙瘩。像是这层楼里其他青春期的哥们,蹲厕所里,点一支烟背单词,见不到人,没有风吹的烟雾冉冉上浮,呈一条细且直的线,不时蹦出的一句“操你丫”!我们经过时听见,就悲观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活在平凡的临界点,如果疲乏,睡一觉就好了。再不然,像我,去冲凉房冲冲蓬勃而单调的身子。然后就点一支烟,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不知不觉,那年夏天踮起脚来,蹑手蹑脚走过了,也许曾经有热烈的温度,却安静得很,就像我的十八岁,仿佛一支烟的长度,仿佛没有青春的喧闹,便悄悄离开了。
有一件事我一定会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