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给我一个不哭的理由 旧知己长大后做不成老友

晴田

我永远记得那个早晨

我永远记得那个早晨。

宿舍的蓝色海星窗帘被风吹起,金色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你穿着金黄色的睡裙安静地躺在上铺的床上,活像一尊普度众生的金色太阳神。

事后你非常得意地穿着那件松松垮垮的睡裙,在我们大学的宿舍里晃来晃去,在我们租的那间小屋里晃来晃去,在你和你老公结婚的房子里晃来晃去,你得意地宣布,晴子说我是太阳神!

从前共你促膝把酒,倾通宵都不够

你一直对你的蜜糖色皮肤耿耿于怀,尽管那蜜糖剔透得发亮。走到超市的化妆品柜台,你总要捏着各式美白产品的瓶子,不断读着说明,希望那些半透明液体可以让你摇身一变,成为白雪公主。我则每天对着镜子数脸上的小黑痣,一颗两颗三颗无数颗,我幻想通过激光或者其他高科技,让我甩掉这些黑点,成为不折不扣的大美女。

我们在校园里不无酸涩地看着经过我们面前的女生,你说她真难看,白得像死人一样。我说确实很丑,脸干净得像被刮了层腻子。和天下所有亲密无间的女友一样,我们手牵手去食堂打饭,坐公交车去逛街,对彼此周围的男生评头论足。走过男生宿舍楼的时候,听到男生吹出的口哨,彼此推让说他在看你呢,你瞧你多招!其实心里恨不得那些男生的眼珠子都腻在自己身上。

我们认真总结出恋人分手的黄金要素:第三者、钱、二人差异的拉大。排名不分先后,假若三者联合出击,恋人必分无疑。

2003年3月之前,我们的日子都是这样平静安详。你总在西单商场前等我,买两个糯米粽和两杯珍珠奶茶,然后一头扎进之后被我们无限鄙夷的明珠商场。你挽着我的胳膊,像是要把全身的重量都压过来。每试一条牛仔裤都要问,会显我的罗圈腿吗?我说不会不会,太好看了!但你根本没信过我。你脱下一条又一条,又奔赴下一个一条又一条。我问老板五十卖不卖,老板说姑娘啊六十我都亏本咧。你拽过我就走,老板在后面跳着脚喊,卖给你啦!

你的小宇宙在逛街时无限爆发,两条腿仿佛金刚铁打。商场快要关门,你便会魂魄升天般大喊,怎么办啊怎么办!

很多东西今生只可给你,保守直到永久

2003年春天,北京城全是消毒水、醋和板蓝根的混合气味。我们戴着口罩走在学校里,肆无忌惮地盯着低年级的帅学弟看,以为他们认不出是谁。

可是那天晚上,你真的发烧了。我躺在我们租的小屋里,听你说好热,要量一下体温。然后你几乎是哭着喊出来,38℃!我一下慌了神。然后变得语无伦次,别怕别怕别怕,你不会有事的你还没结婚呢。

其实是我胆怯了。数不清的别怕里有一大半都是对自己说的。我在那短短的瞬间想到了无数。我想万一被传染了我妈一定会伤心死,我不想有事我也还没结婚呢,我都要熬出头可以不上学了却要死了。我真想从床上一跃而起,逃出这间密闭的十平方米。

可是这样逃太不义气。

我们是那样好的朋友啊,在彼此的生命里浓墨重彩不可分离,仿佛拼图的两部分紧紧拼接相嵌,我如此狼狈地逃走,你的心都会灰心到碎吧。

最终我没有离开床。我把脊背紧紧贴着床板,冷静地说退烧药在你床边的小抽屉里,吃两颗赶紧睡吧。不要害怕。

那一夜黑暗冰凉,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早上醒来,你的烧真的退了。你只是普通的小炎症,烧退了嗓子也不疼了。你逢人便说,晴子是真朋友,生死攸关她都陪着我。你说这话的时候,我总会脸红。

算算我们也真是患难之交。在毕业前你又不小心中奖,我陪着你鬼鬼祟祟地去医院妇科,从手术室出来你流着眼泪说,好疼。我很老到地说,是女人迟早都有的。我要给你补补。

其实我哪里给你补了啊。我翻遍口袋只有几十块钱,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个十块钱的肉丸砂锅。那味道真不怎么样,但你还是吃了很多,你说晴子我会记得一辈子的。

一直躲避的借口,其实并非什么大仇

没想到,是我先变节了。

毕业时我忙着到新单位积极表现,为工作的压力和人事的纷繁感到重荷在肩,每天都觉得很累很辛苦,你打来电话,我总是很忙。

之后你的电话便少了。我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你跟另一个同学天天在一起,那个同学考上了研究生,有很多时间陪你逛。我不无恼怒地吃醋了。我负气地想,你可以跟任何一个陪你堕落的人好。在你心里我根本不是最重要的那个。

你心里谁最重要,到后来我真的不知道了。等我工作进入正轨,你的家人给你安排了一个很不错的单位,你在电话里得意地告诉我,月薪五千,比我们这些刚毕业的两倍还多。也许我是有些小嫉妒吧。假若不是嫉妒,我怎么开始逃避你了呢。

2004年夏天,你开着新买的白色宝来接我吃饭。

你有了准备结婚的男朋友,他是你们另一个部门的处长。而我的工资没有任何起色,恋爱谈得味同嚼蜡,看着你白色锃亮的车身觉得有些晃眼。

你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你新买的衣服,那些在我们上学时顶礼膜拜的品牌,现在正价买下也不会眨眼。你们单位的秘书特别八婆,总翻你的高档皮包。你说北京的交通真烦,去哪儿都堵车,但交警从来不罚你,你只要笑嘻嘻地走过去,交警就问你要电话号码。你买了新的真丝睡衣,太阳神已经不穿了。我在一旁默默听着,有些难过。

在你的车上,我轻轻叹了口气,说我过得有些空虚。你握着方向盘头也不回地问,为什么?想了想,我认真地说,也许对未来太没计划。你匀速驾驶时的语气实在轻描淡写,我也空虚。但我不需要计划,我什么都有了。

这一句让我有想跳车的冲动。

当年相濡以沫的两个堕落少女,今天会彼此虚荣到无法相容。你滋润的小日子宛如针尖,扎到我无比脆弱又死绷着不放的心头麦芒。我工资卡上的第一位始终是“2”,我租的房子的房东天天来催煤气水电,而你即将买房,在北京过一世的资产阶级生活。

相邀再次喝酒,待葡萄成熟透

一年后,你的婚礼如期举行。这一年里,我辞职,跟男朋友分手,一张机票飞到南国,以为离开就是救赎。我从来只会逃。

你用各种方式暗示我给红包,但在我的家乡,结婚补送红包是不吉利的,所以我只是电话恭喜了你,可你穷追不舍。研究生同学给我打电话,你在一旁高声喊,告诉晴子我结婚了!

你是让我看着办吗。

最后我还是给了你一个大红包。我和我即将结婚的新男友去北京看你们,你白了很多,你说某某牌的精华素很好用,一抹就白。你的肤质却不如从前。我用高温电离子点过的痣又长出来,小小黑黑。去你家直接上四环,一路你夸张地说某某真没劲,你结婚她才送了两百块。某某特别抠门,出门都是你埋单。我只是笑。车子快到红绿灯的时候,你尖叫着责怪驾驶座上的我男友,不要踩刹车,看到红灯要慢慢溜,踩刹车很费油你懂不懂!

这之后,我便再没主动跟你联系。你总打来长途电话,肉麻地说,晴子我真想你。我觉得极尴尬,我想我已经不大想你了。假若想,我也只是放在心里,我并不想念现在的你。

最近的电话是一个月前,你说你正在养身体准备生BB,三年前的那场肝病让你再怀孕变得很难。我说你好好的,少生气,多休息。

前天研究生同学在QQ上告诉我,你刚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你不能要小孩了,肝负担不了。我正在听新下载的《最佳损友》,陈奕迅的声音深情忧伤,我跟着音乐哭了一会儿。

有没有确实也没有/一直躲避的借口非什么大仇/为何旧知己在最后变不到老友/不知你又有没有挂念这旧友或者自己早就想通透/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总好于那日我没有没有遇过某某。

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总好于那日我没有没有遇过某某。

恋人们分手的三大黄金要素,如谶言一样应验,这样轻易又微妙地将过往摧毁,我不知道该去怪谁。我想给你打个电话,但拨号的时候,我觉得嗓子肿痛,恐怕接通了,我也说不出话来了。

生存第一,永远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