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真想和你再长大一次 真想和你,再长大一次
阮小渔
那时的我们,自有一番“好勇斗狠”的张扬
美莲是我的高中同窗。那时我的同桌是一个黑黑瘦瘦的男生,手长脚长,猴儿似的,皮肤是一种洗不干净的脏,我时常同他争辩。有时上着自习,一班学生闹着闹着陡然安静下来,四壁里只听见我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恶斗——粗声粗气的是他,竹筒倒豆子的是我。一旁的人听得出奇,“轰”地笑出来。我一下便恼羞成怒了,深深觉得耻辱。
我那时十几岁,穿一件苹果绿小圆裙,骨头还在噼噼啪啪地生长,心已经长齐了许多奇异的棱角,轻轻就会被触痛。更恨的是有时被老师逮住,齐齐拎到走廊上罚站。便这样还不肯罢休,暗暗用眼神毒视对方。我就是在那时学会了用眼角瞥人,并微微扯起嘴唇发出“哼”的一声冷笑。
美莲的到来使我和同桌的格斗变成固定模式:美莲推倒他砌在课桌上的书,同桌伸手抓她,我用一柄铁尺子“啪”地狠狠敲在那只黑手上,然后我们拔腿就跑。慢慢同桌男生学得精乖,他只伸长胳膊向前一捞,揪住我的头发,我哎呀呀叫着退回来,直疼出眼泪来。为此厌憎留了四年的长头发,一朝剪去。他一手捞个空,我和美莲哈哈大笑。
那年的美莲一身洁白的淑女裙,有安静恬淡的笑容,内里却藏着比我更加不安定的气质,稍稍一触碰,便泄露出来。
不久便是高三的春天。有时抬头从窗子看出去,山一点一点绿起来,身边美莲的脸一点一点消瘦。我做数学卷子做得发急,哗啦啦全推到地上,憋得自己一脸一头的汗。美莲替我一本本捡起来,说:马上就过了,马上。我却觉得熬不到第二天。
忘不了刚入大学时信件纷至沓来的喜悦,而你的,最让我期待
高考时我和美莲不在一个考室,也没有考到同一所大学。但两所学校离得近,坐公交车是一块钱,坐计程车是十五块钱。我用了全部心思来写信,大部分是写给美莲的。用那种蓝格子的厚信纸,写完了夹在课本里,时时打开来看,认为是字字珠玑。然后才恋恋不舍地寄出去。
美莲的信回得自然快,她也用印着学校名称的信纸,整洁新鲜。我们的字越写越像,斜斜向右飞起。我们那时不知为什么苦恼着,在信里引用了许多忧郁的字句。我记得我在末尾写道:人生哪信有华颠?写完了揉着手上一块小小的墨迹,自觉皎皎易污。美莲也会在信里写她在英语话剧节时演斯佳丽,穿了湖水蓝的长裙从楼道咚咚跑过去,伏在楼梯扶手上笑到死。
信里的语句,有着不符合日常生活的华丽,因此只能用手写、用最工整的字迹、用蓝黑墨水才能衬托出它们的郑重。我们狂热地通着信,最密集时一天一封。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信件里絮絮叨叨述说的,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少年心事呢?它们曾在我和美莲的青葱岁月里呼啸而过,然而如今其中的大部分故事,已经悬挂在记忆之外,远远地俯视着我们,再也触碰不到。
年轻的爱情总是诗意地栖居于校园的每个角落
我们几乎每个周末都见面。美莲的学校总是放露天电影,圆形的老体育场里,地上长着草,观众们就坐在石砌的台阶上。夏日的夜晚,幕布上光影流离,一束一束光线从人群中扫过,照在那些年轻热切的面孔上。我们其实也没看完过一部电影,总是坐在人群里低声交谈。交谈的内容曾经是关于一个男生,他在课堂上塞给美莲一封信,一封晦涩的情书。我们就着银幕昏暗的光线研读那封信。信里的一句话我依然记得:“好姑娘,教我如何消磨好青春……教我如何消磨好青春。”
那些飞快划过的时光,或许正是一些这样的消磨:和美莲沿着护城河散步,因为迷路,走了整个晚上,像一次没有目的地的旅行,一圈又一圈。我们并不焦急,以为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以为我们会一直是十六岁、十七岁,或者十八岁。二十五岁吗?不,那太老了。
逐渐习惯在成长中忍受短暂的相忘
美莲何时恋爱起来的,我不知道。我知道时,她已经开始每天给他打很长时间的电话。他,就是当年我的同桌男生。美莲的电话频繁占线,我开始一个人去图书馆找海明威来看,把一只耳塞塞在耳朵里。图书馆的桌子很大,光线明亮,气息安静,是一个适合在信纸上铺叠情绪的地方。
美莲,这个周末学校影院里要放《芳芳》,你是否来看?美莲,你假期过来打工的那家书店,已经拆迁了,我买回许多国家地理杂志——原想把这些都寄给她,却怕打扰他人恋爱的气氛,最后还是作罢。只用简短的EM联系:你好吗?他好吗?我很好。我像是一只迟疑的蜗牛,每每爬向与美莲相反的地方,总是忍不住一再地回头张望。
假期时我们一同去九寨沟,美莲男友提一只小小的相机,不停地为我们拍照。开始一切都很愉悦,但渐渐地他们便忘记我,蹲下系鞋带的时间里,他们两人已经说笑着走出很远。被冷落的感觉充斥着整个旅程,终于在回家的车上,我独自坐到窗边。一路上我告诉自己,成长就是这样一件事情,它包含着疏离、孤独和遗忘,但是你必须忍住疼痛步步前行。
成长要我们忍受分离、学会珍惜
临近毕业,美莲计划着要出国,每个周末都在背单词。她是固执的,我也是固执的。我与她争吵,请她留下。我恨极了时会说:你别把人心都说淡了!其实心里已经一点点地灰了,半个小时的路程也不愿意去和她见面。见面只是争吵。
年末美莲和男友分了手,是美莲提出来的。他们谈了一下午。说些什么,我无从得知。我接到美莲的电话:出来喝酒吗?结果喝醉的是我。美莲却表现得很平静。寒假我与美莲一同回家。我们在四十多个小时的车程中很少交谈,我听一卷Eagles的磁带。她一直在看《百年孤独》。晚上我醒过来,轻声问:喂?她说:我在这里。我于是又转过脸睡去。
一年后,美莲的签证终于拿到,其时是初夏。我们站在学校门口的水果店里买樱桃,美莲对我说:我的猫要交给你照顾了,别人我都不放心。
那是一只白色的小猫,美莲在路边捡到它,左脚微跛。我害怕柔弱的生命被托付给我,但是我无法拒绝美莲的要求。就如同当年第一次见到她,她微笑着伸出手:我是美莲,以后就是朋友了。
美莲先到北京再搭乘到澳洲的班机,我送她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车子开动前,美莲把脸贴在密闭的车窗上,努力地夸张口型要我读出她说的话。我微笑,挥手,但始终辨认不出她说的究竟是什么。出了车站,七月的太阳笔直晒入眼底,我就站在那大太阳底下,哭了一个痛快。
或许友谊与回忆相似,淡淡的方能弥久回味
如今偶尔在MSN上一起聊天,美莲对我说:下个月是你生日啊。
我微笑地回答:是啊,第六个十六岁。
在我的第六个十六岁时,我的朋友美莲在地球的那一面与金发碧眼的异国人生活在一起。她每天读书写报告打工,依旧像一株顽强的植物,执着向上生长。那些曾经爱过的男孩,现在又散落在什么地方呢。而我,在一座炎热的城市里写下上面的这些故事。我和美莲远离故乡,远离彼此,在陌生人之中互相挂念。
而我一直没有告诉美莲这样一件事情:我在回家的列车上想起她时,火车正穿过一座大桥,桥下江面宽阔,太阳照射其上,金光万丈。我们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正如这灿烂的波光。我坐在火车上,看着那桥那江那光芒渐渐远去,我知道岁月也将这样从我们身上轧轧碾过,一去不回。我并不恐惧,因为我的朋友美莲,永远和我坐在同一辆列车上。
爱丽丝毫无防备地掉进了那个黑咕隆咚的兔子洞,
从此就不再只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