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真想和你再长大一次 黄碧云的小说和徐福记棒棒糖
豆子
要穿白毛衣的约会
我们不曾从小一起长大,也不是同学、同事、邻居、网友。
我们都是闷蛋,闷骚型。
交友都不广阔,没什么喧哗的聚会可以容我们一拍即合。我们的生活圈子都很小,最多是逛街逛到了同一家专卖店买下了同一牌子的裤子……成为朋友的必然条件真是少之又少。但是在你二十六岁,我二十二岁那一年。那一年,我们都已经是大人了,不再天真单纯,不再凡事相信。所以,能怀着那样赤诚的态度成为朋友,这件事本身就让人深深地感激。
9月24日在华师对面的图书城五楼,自由留言板上,你写道:“愿意交换黄碧云的书/文章若干。”9月25日,我在这块留言板前驻足,发现有个傻瓜留下了电话号码。9月26日傍晚我在办公室值班,闲极无聊想起了那个号码,于是拨了过去。庆幸我二十二岁那年记忆力很好,这让我打通了这辈子和你的第一个电话。
那会儿我还深深热爱着那一批《台港文学选刊》上的作家,毕业的夏天,是极度的喜爱使我从学校图书馆将印有许多黄碧云小说的杂志偷了出来。图书证至今押在学校,证件上的照片是我没有恋爱时的模样,朴素赤诚。
我们约在商场门口见面。那家商场当时布置得很奇怪,一楼好大一片都是卖糖果的,你就让我在各色花花绿绿的徐福记棒棒糖那儿等着。我千叮万嘱:我穿白毛衣,记住,白的!
关于寂寞和变胖
此后你总说,当年的我比现在的我好看很多。谁二十二岁时不好看呢,衣服不值钱穿上都能好看。二十二岁是生命的全盛时期,但那年生日你警告我:“不要以为自己瘦就不加节制地猛吃,过了二十六岁你再想减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话后来在我身上得到相当精确的验证,我总为吃得太多而深深自责和后悔,或者只好有上顿没下顿地干饿。在每一场饥饿里我会想起你,想起你可能暗自跟自己的身体抗衡过,是女的就想瘦啊。
棒棒糖柜台前见了面,此后的五年,我们就成了好朋友,看着对方经历了人生里许多的变动。你讨厌原来的公司,辞职在家,一边做着兼职翻译一边打发着日子,我则一家报社一家报社地瞎混,充满了抱怨,相当不开心。当我终于痛下决心要在家做自由撰稿人时,全世界的人似乎都松了口气,拍着手说:好!太好了!
只有你不同意。
你说:“回去,上班去!”
但我执意辞去了工作。
我自由了。开始的三天,我胡吃海喝,大睡特睡,看影碟,上网,写写文章,快乐得不得了。可是,三天以后,事情变得不大一样了,首先我发现我胖了一些,于是,控制食量就成了每天的大事,吃得少让我心里发慌,题材总往“吃”上靠,编辑在MSN上发送闪屏振动:“重复,重复的题材!”
我躺在地板的中央,耳边反复震荡着你说的话。你说豆子啊,胖来如山倒,胖去如抽丝,上班是最好的瘦身运动啊。
其实变胖倒还不算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寂寞。天晚了暮色降下来,浅浅的淡灰色里夹杂痛苦的黄,我在房间里抽一根香烟,切一盘细细的黄瓜丝,凉拌。这个时候你正从城市另一端的公司里出来,交完了你这个月兼职的译稿领了薪酬搭车回家,拥挤的车厢里很热,你昏昏欲睡,我很想打电话给你却又觉得人生里那些昏昏欲睡是多么难得,于是慢慢放下了电话。在那咔嗒的塑料话筒吻合了电话机的声音里,我忽然发现在这座城市里,我最亲的人可能就是你了。
不知从何时起,你变得这样重要。或许我们同为女人,关系是单纯的友情,没有和男人谈恋爱的种种患得患失、计较、赌气,因而相比我的男朋友,我更愿意把一些话跟你讲。你时常骂我,可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知道我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怎么可以辞职在家浪费时光,于是你说,你必须得重新去工作,必须去。
我说我不愿意,但说这话时我为什么哭了?
赵丽蓉和新凤霞
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你也常常说我,笨,不老实,爱面子,又懦弱。可是为什么你还要和我在一起呢。你说:因为你好玩啊。或许是我给你单独举行的“豆子时装发布会”上自扮模特?或者是遇见讨厌的淑女,我三番五次对着她猛讲黄笑话?其实我并不算一个好玩的人,但我知道,和你在一起,我就是有人捧了。
我是赵丽蓉,你是新凤霞;你是张五可,我是阮妈。
去年冬天我和男朋友大吵一架,吵到最后,他忽然拿起手机。连他也把你当作制伏我的最后撒手锏了。你说:“这样吧,晚上大家一起去吃火锅,豆子不是最喜欢吃火锅吗,再喝两杯小酒,喝了小酒你就开心了。”结果是喝了小酒我的委屈更重了,在火锅店和男朋友的矛盾升级,我跑了出来,在黄昏的街头上定了定神,左边是我家,右边是你家,我义无反顾地往你家冲去。
我腿比你长,你跟在我身后跑得满身大汗,路上的行人都在盯着这两个奇怪的女人看。你把钥匙塞给我:“笨蛋,没钥匙怎么进去啊。”
我坐在你的书房里开号,声振五岳,连你家养的五条金鱼也吓破了胆,在第二天死掉了一条。这笔账你是给我算着的,还有就是你的一只手套和袜子莫名其妙褪了色,怀疑是我抹眼泪时被当作毛巾用了。你说:“豆子你真是和别人不一样啊,你的眼泪是硫酸吗,腐蚀性这么强。”
“滚……”
你坐在客厅看《老友记》,看得哈哈大笑,十分钟后我凑了过来,坐在专属于我的那个位置上,抱着大花靠枕,和你一起发出快乐的笑声。你对我嗤之以鼻,却端出我最喜欢吃的马奶葡萄。
你怎么像我妈妈
2005年,我去了一家公司,重新开始工作。你比我还高兴,逢人就说:豆子现在的工作可好啦!就好像我是你女儿似的。而这时我发现你在学法语了,你考托福成绩相当好,同时还考了雅思,分数是四个8分,太厉害了!与此同时你时不时透露给我一些信号,什么加拿大的福利很好啊,什么一起去逛街买个皮箱啊。早些年你就说过要出国,但是我以为你骗我,可是这一次你说:豆子,我要走了。
说这话的时候,离你离开我身边还有十五天,那时候,“超女”正在全国热播,每当我要说一些惜别的话,你就说:快看周笔畅!
现在我也喜欢周笔畅了,不仅因为你配了和她一样的眼镜,也不仅因为她唱的Melody很动听。我喜欢周笔畅,是因为我感谢她,因为她是一个挡箭牌,把一场痛苦的离别弄得有点儿轻描淡写。在你起程前一天,我来到你家,原来美丽的房间凌乱不堪,都拆了,撤了,我坐过的沙发、睡过的床,我弄死了金鱼的鱼缸,都不见了。我忍着眼泪在你家吃晚饭,你一边哭一边骂我是来添乱。其实我知道,在那个离别的夜晚,炊烟在整个楼房挨家挨户升起来,楼下的保安照常可恶地踩着草坪踢球,而周笔畅在唱“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你是希望我出现的,哪怕我只是很欠扁地又弄乱了你的行李。
离开的时候,在黑暗的楼梯间我们默默地哭了起来,但是到了大马路上,我们又开始若无其事地谈着笔笔,你说你带了好多她的贴纸,要贴在异国的公寓里。
飞机在第二天清晨五点起飞,你的家人在送你去往机场的路上。我没有出现在那个黎明,但那个黎明我醒得很早,是个周末,天大亮时我去逛了逛街,路过华师对面的图书城时,我看到五楼那儿挂着很多电脑海报,世界一派兴旺祥和的样子。一天以后,下起大暴雨,我相信第一颗雨点打在地面上的时候,你的飞机降落在蒙特利尔的土地上,你说那里的人们生活得自在而宽敞,红松鼠在下了雪的院子里吃人类丢下的面包屑。而我希望三年以后可以去那里拜访你,给你带什么呢,一包徐福记的棒棒糖,还是周笔畅的贴纸?
我十三岁那年再如何瞧不起你,却在这个时候仍然心疼与悸动。
深圳的穆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