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真想和你再长大一次 奔跑的基督山
谢小鲁
我们去跑步吧
大学二年级时,我和段威成了朋友。
段威身上疑点很多,他额头上有一道疤,尤其在浴室,看到他背上横七竖八的都是伤痕,紫红一片。每天夜晚,他都要我陪着他一起跑步。学校外有一段铁轨,顺着铁轨跑两公里再折回来,再折回去。凌晨时分,整座城市都睡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小跳蚤在它的衣领上跳舞。
段威一家人已移民美国,只有他坚持留下来。我不明白像他这样的富家子弟,为什么喜欢窝在宿舍里和我这个穷小子欢度春节。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吃完校领导送温暖送来的饺子,窗外刮着大风,树枝被吹得拼命敲起窗户,电视机里传来朱军高昂的声音:“西藏边防哨所发来贺电……”分外无聊。
段威说:“我们去跑步吧。”
在铁轨边,我们坐在荒芜的站台上,一辆几乎无人的列车呼啸着从眼前飞过。那一年北京禁放烟花,天空一片死寂,远方夜空只有一两点勇敢的烟花像彩色颜料飞溅到半空。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段威说。
我一直想找到她问: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十五岁那年,我转学的那所学校里有个很美的女孩。我还记得她穿着马海毛的白毛衣,下面是月白色的布裙,阳光打在她身上,点缀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你很难相信像陶瓷一样的女孩,却有一个不良少年做男友。那个头发倒立,戴着蛤蟆镜的青年搂着她走在街上,耳朵上的白银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叫罗更。
两个月以后,我在书包里发现了一封淡粉色的信笺,信写得好奇怪:“我们还在体育仓库见。”然后我的心就狂跳起来——是她的署名。
下课后我悄悄靠近她,若无其事地问:“我在书包里发现了一封信。”她把头扭到另一边,轻轻地点了点。上帝,我已经飞了起来!我没法拒绝这样的邀请,一整天我都像踩在棉花里,老师用粉笔头砸我我都没有反应,直到被拎到楼道罚站,我还在想一个问题:她为什么看上我?
放学后,在仓库门口,她向我招招手,然后拉我到跳马后面。她的手绵软,却冰冷。仓库里到处是灰尘,天窗上的破玻璃漏出一点点儿微弱的光辉,仿佛舞台上的追光,打在她身上。
她忽然转过身来,含泪说:“对不起。”
我万万没想到,这就是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我脖领子一紧,被人重重摔到地上。我转头一看,是那个坏小子罗更,还有三个小孩。我困惑地转过头去,可是她已经消失了。还没等我回过味来,雨点般的拳脚已经砸在我身上。我一向是个老实孩子,遇到劫道,只有乖乖送上钱。最后他们打累了,把我扔到篮球筐里。可当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我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喊着她的名字:贾嘉!
后来我完全疯了,我打不过这些比我大两三岁的社会青年,但是我找到他们中间最弱小的人为突破口,不管他们怎么打我,我都只打那个小子。我把他的鼻梁打断了,他的肋骨断了,他的门牙掉了。最后他们拼命踢我,但我就是咬住他的脖子不松口。
那小孩拼命哭,他吓坏了。罗更亮出了弹簧刀,在我背上割了二十刀,我才失去知觉。
那天,我胳膊被打折了,鼻子已经断了,额头上被刀割了深深的一道口子,浑身上下都是血。
体育老师进来时,我们都已经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脸上的纱布揭下来的时候,我都认不得镜中的自己,最搞笑的是我居然比以前漂亮了,我的鼻子变得又高又挺。罗更和那些同伙已经进了监狱,被我咬成重伤的那小子在精神病院住了三个月。
我转学了,贾嘉也很快转学,我们再也没见面。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找到她问: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所以我没有跟家人一起移民,我还有事情要解决。其实我在高三就已经找到了她,在我们那座小城市,想要找一个人其实很容易。她就在距我家十公里的地方,我甚至跟踪了她很长时间。但我最终决定换一种方法。
一个人怎么能爱上一个他恨的人
我和她考进了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学校,我掌握了她的一切喜好。我知道她喜欢滑冰,喜欢听吉他,喜欢看男子打篮球,喜欢逛超市,还喜欢吃麦当劳甜筒。
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她。对她来说,那个转学只有两个月的男孩容貌早就模糊了吧。我不再是那个瘦弱苍白的男孩,现在的我皮肤黝黑、高大健壮,我甚至改了自己的名字。父亲以为这样可以让我重新开始,却也抹去了我最后一丝过去的痕迹。
我是在滑冰场上征服她的。为此我特地训练了两年,我和她都加入了滑冰协会,然后,理所当然地,作为整个协会滑得最好的男女,我们代表学校参加全市大学生双人表演赛。你知道我第一次和她友好握手的时候,浑身抖成什么样了吗?
我们整晚都在滑冰场上旋舞,谁受得了这样的耳鬓厮磨?更何况我是如此了解她,我知道她最喜欢吃芸豆卷,我知道她喜欢冻顶百合。她的几个死党,都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她当年欺骗了我,我要她加倍偿还。
在比赛前的最后一晚,当彩排的音乐忽然停止,最后的动作是我把她搂在怀里,我没有再犹豫,深深地吻了她。
周星驰曾问菩提:一个人怎么能爱上一个他恨的人?我害怕她摸到我的背部,那里纵横交错着五年来的仇恨。我害怕她提到过去,因为我来到她身边,就是要进行末日审判。一到冬天,寒气进入我的伤疤,背上就疼痛万分,我必须拼命跑,直到大汗淋漓逼出寒气。我不能原谅自己,忍受了这么多年,准备了这么多年,我却无法快意恩仇。
有时候,她轻轻摸着我额头上的伤疤时,会忽然泪流满面。
生日那天我们喝了很多。最后都各怀心事地醉了,然后抱头痛哭。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宾馆的床上,赤裸着上身。她坐在梳妆台前,镜中,她安静地看着我。她看到我背上的伤疤了,世界上有这样伤疤的人,不会很多。
这一刻,已经在我脑海中演练了千万次。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场景。我必须要说我的台词了:“我找到你,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陷害我?”
她说:“因为我想保护他。”
“他是谁?”
她说了一个名字,我一点印象都没有,那时我只不过是一个转学两个月的男生,哪里能记住那个男主角到底是谁?
“所以你就找我当替代品?”
“因为你是个转学生,对我来说是个陌生人。因为你是富家子弟,如果被打伤了,还有钱医治。”
“他呢?”
“他从此再没出现过,出事后一个星期,他也转学了。”
我们恨过了也爱过了
“谢谢你找到我。”她说。
“你那双眼睛让我几乎立刻认出了你,你的面容改变了,名字改了,可是我忘不了那双眼。我一直想欺骗自己,可我受不了你眼中那种爱恨交织的神情。”她忽然转过身,“你为什么如此害怕揭穿这一幕,你甚至不敢让我摸你的背?”
我心里痛到极点,痛得我弯下腰,痛到我号啕大哭。我们拼命搂在一起,仿佛失散多年的磁铁,哭到我感觉脱水,哭到声嘶力竭,哭到我们昏昏睡去。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背包散落着,几张照片落在地上,我们在滑冰场上陶醉地笑着。在梦里她望着我:“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不错,她已经是我的猎物,我该如何处置她?我想起第一次摸到她的手时的心跳。
我在她最爱我的时候抛弃了她。
可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开心?我害怕她的电话,我害怕控制不住自己,再回到她身边。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成了对方的全部,我们恨过了也爱过了,留了一片的狼藉。
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下来,我们的酒也喝光了,段威满眼通红地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火车吗?因为它总有一个终点,可是我兜兜转转整个青春,却走不出这个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