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不如学会相忘于江湖 墨守成规的人生需要勇气熊出没

柏戚

你做过最Cool的事是什么?

熊孩子:Kimi

出没地点:大连地下通道

Kimi年龄不详,名字也是听别人喊他才知道。看样子不会超过十八岁。遇见他是在通往胜利广场的地下通道里。他常和他的朋友们在一处楼梯旁的空地上跳街舞。穿肥大的衣服,梳一边长一边短的头发。音乐不会放得很大,但跳得很投入。

那年我二十三岁,在大连读书四年,工作两年,有一个交往三年的男朋友,准备结婚。我不敢承认,心底里自己还是个在校园里读书的女生,可放之于现实,我没有理由否认自己已是个成年人的事实。周末要和男友为新房选灯具,还要带着母亲的各种条件和未来婆婆砍礼金。

未来婆婆说,你妈也太狠了吧,房子我家出,婚宴我家出,你们还要拿走一半礼金……

我默默听,感觉要溺死在排山倒海的恶俗里。

所以,每每遇到Kimi,我都会停下来看一会儿。因为他和他的朋友们,有种我熟悉而又怀念的气息。

其实,没想过会与Kimi有什么实质的来往。但一次他跳舞时,突然走过来说,姐,你来了。

我有点儿意外,不确定他在和我说话。然后,他向我身后努努嘴,一个男人走得飞快。Kimi说,刚才他打算偷你包呢。

为了表示感谢,我说请他和他朋友去吃麦当劳。Kimi大概是要拒绝的,但他身后一个很胖的男生给了他一脚,他就答应了。之后我才知道这一脚的含义,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吃过饭了。他们是一个八人的辍学小舞团,没有家里的资助,只靠少量商演度日。他们最大的梦想,就是去参加Juste Debout。

我不想打击他们。可一个排练场都没有的小屁孩舞团,想要在全球顶尖街舞大赛上拿到奖项。这帮熊孩子,还真是敢想。

Kimi说,他自己做过的最Cool的事,就是离家,成立了舞团,不要家里一分钱。然后他问我,做过最Cool的事是什么。

我衔着吸管,想了想,没有,一件都没有。

二十三年来,我沿着一条没有岔路的大道,笔直前行,考学,工作,恋爱,结婚,从没走错过一步。

后来,我在2007年4月离开了生活六年多的大连,上机的前一天晚上,我去地下通道里找Kimi。但他和他的朋友都不在。我有点儿遗憾。事实上,我不只是想告别,我还想告诉他,我做了目前人生中最Cool的一件事——我逃婚了。

Nut的味道

熊孩子:Nut

出没地点:上海星巴克

Nut这个人,我不大熟。他是星巴克的店员。那时我刚转战到上海,在一家美资企业做行政助理。有过小主管的工作经历,再做这个职位,怨念和不甘,多少还是有的。

每天下午三点,都要帮全办公室的同事去星巴克买咖啡,一次十二杯。这是我每天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攒积分换免费咖啡。

Nut是北方人,长得很高,1米88的样子。做事慢悠悠的,讲话有学生特有的腔调。一次,一个澳洲客人要一杯Decaf的Cappuccino。结果Nut和他同事一致表示不知道Decaf是什么。我看三个人指手画脚地艰难沟通着,忍不住说,这个老外要不含咖啡因的。

我和Nut就这样认识了,后来等咖啡的时候会聊聊天。他说,他特别热爱咖啡文化。他来星巴克是为学习先进的咖啡店管理技术,以后准备自己开一家咖啡店。

我听了,笑而不语。

勤工俭学有什么不好说呢,小孩子就喜欢为面子夸张。一台LaMarzoccoLinea的咖啡机就要八万块,买得起还用来这儿学经验吗?

Nut在星巴克做了三个月,辞职了。换了一个女孩,手脚麻利,可总感觉少了点儿味道。以为不会再见到Nut了。可是在年底公司的答谢酒会上,一位山西的煤老板带着他的儿子来参加。没想到竟是Nut。

人群中,他没有看到我,我也没有主动去搭讪。但从那天起,当我在复印间里接受辐射与噪音的时候,心里的怨念和不甘,开始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Nut慢悠悠泡咖啡的样子,咕噜噜的,满室醇香。

一个可以提着一麻袋钱去车展买车的熊孩子,都能为自己的目标由低做起,我心里那点儿所谓的纠结,也就散开了。

其实,人拥有的越多,才越会从容不迫。

不可思议的自信

熊孩子:周简

出没地点:上海写字楼

周简是公司的实习生。

那是2010年,我在一家水晶制品公司任部门经理。2010年是个比较特殊的年份,经历过2008年的经济危机,2009年的裁员潮,每个人做事都小心翼翼,并且自下而上地,吹拂着谄媚之风。所以这拨实习生的到来,有种生机勃勃的感觉。而周简,是最具生机的一个。

周简有一双大到能看到脑子内部的眼睛,在得知公司有周五便装日,整个人都为之一振。然后周五那天,她像圣诞树一样出现了。粉色七分裤,搭紫色雪纺衫,橄榄绿粗跟配明黄糖果包。

我连忙把她招进小会议室,和她讲解“打扮减法”的时尚法则,身上绝不能超过三种颜色。周简认真听过之后对我说,董老师,你知道公司招我们新人做什么吗?就是增添新风尚啊。如果我们还用老人那一套,那就用你们不就行了。

我被她“老人”这个词激怒了。

当然是在心里。后来我用了些整治人的小手段,杀杀她的锐气,比如派给她一些牛到天上的客户名单,让她一个一个打电话。

不会忘了她第一次被客户骂的表情。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没事,她骂我了,但她总有一天会求我。

可以想象,实习期结束,有三位同学没能留下。周简就是其一。她收拾东西离开那天,我一直在开会。下班的时候,才看见办公桌上放着一张卡片。是周简留下的,她说,董老师,我不能在你手下工作,是我的遗憾。但,我没能留下是公司的遗憾。谢谢你教会我很多事。也许在将来,我们会成为合作伙伴。

真心不知道她不可思议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但不可否认,我在与这熊孩子共事的半年里,耳濡目染了些霸气。比如不久之后,和老板讨论升职这个敏感话题时,我拍着桌子说,除了我,你没有别的选择。

于是,我在一众以谄媚为荣的生物中,脱颖而出。

错过的美景

熊孩子:范

出没地点:西安华山

真抱歉,怎么也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二十一岁,姓范。

是2012年的华山。10月,快要封山了。据说再晚一点,山顶就会结冰。我和M在山脚下遇见了范。

M是我的现男友,同在一栋大厦里上班,我在A座12层,他在B座11层。从我们茶水间的窗子,可以看见他的办公桌。一个月前,M向我求婚,以失败告负。我们经过三十天的冷战期,决定用旅游的形式修补感情。

范是杭州人,在北京理工大学就读。M在八年前的北外念书。不算时间的差距,他们近得只隔一条马路。因此一见如故。

范一个人,在登山的人群中相当惹眼。因为左臂打篮球的时候摔到骨折,吊着绷带。我和M感叹,真是不知死活的年纪。华山每年都有摔死人的纪录。四肢不全,还敢单独来爬。范笑言,你们老夫老妻,哪知道一个人的自由。

M纠正他,错,你哥我至今还没有机会品尝到不自由的快乐。

M在官场上混久了,不放过任何话里有话的机会。我有点儿不爱听。

事实上,我不答应M,不是因为他不好,而是心里总忘不了二十三岁时的挣扎。在上海的这几年,仿佛与大连划开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一边是世俗浊浪的渭水,一边是清澈自由的泾河。一个女人的独立,得来不易。不想再被一枚婚戒,圈死在困顿里。

那天爬到半山,天就已经全黑了。山风刺骨,不得不租军大衣御寒。游人的手电,像“之”字形的天梯,攀到云层上去。我爬不动了,M留下来陪我。我劝范说,你也别爬了,一个人,手又不方便,太危险。

范却拿出华山论剑的腔调,抱拳说,就此别过师兄师姐,日出胜景,小弟代领了。

从此,再没见过范。只是在回到上海时,收到范发来的照片。有日出的瑰丽,也有我和M的结伴合影,最后一张黑漆漆的,我和M裹着军大衣,臃肿地挤在一起,像一对冬天的浣熊。

范留在E-mail里的留言说,师姐,你看,我要是因为受伤就不去爬,这些美景就错过了。而你已经错过了日出,千万别再错过师兄了。

我转头看身边的M,你都和这熊孩子说什么了?

M只管笑,一直笑到厕所去。

2013年5月,M如愿以偿。他知道我不喜铺张,办了短小精悍的电影主题婚礼。策划人相当敬业,沿着我的足迹,从大连拍到上海。而我站在怀旧的光影里,忍不住想起那一个又一个的熊孩子。

其实,很感谢他们不经意地出没在我的人生里,让我在墨守成规的世界中,时不时冒出干点儿什么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