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能不能永远不说忧伤 黑蝴蝶飞过,青春红舞鞋

歌诗慕

艺术系的女生做家教都很难

我举着“家教”的牌子,已经在烈日底下站了两个小时。

从寝室里灌好带出来的那瓶凉开水早被喝完了。从我身边走过的人,提着大包小包,从有着冷气的家乐福超市走出来,又走进了肯德基。我渴极了,嘴里像被塞了一把盐,又苦又涩。

晚上,燕子钻到我的床上,拉上床帘对我说:“今天又没戏吧。”

我点点头,燕子靠过来,一阵好闻的香水味也飘过来。她说,小羽,我再借你点儿。我说,不用了,说不定我明天就能找着家教做,今天我看见方琪就找了一个教初中数学的活儿。

燕子说,傻啊你,能跟她比吗?人家是数学专业的。你一个学艺术的,学跳舞的大一女生,能找着什么家教?我教你的,你都不听。我们这个专业,就没有人在外面做家教的。你不信,明天自己去问。

我信。我沉默着把头转过去压在枕头上,我不希望自己的眼泪发出任何声音。

跟我有着天壤之别的燕子

燕子在这间混合寝室的地位很微妙,作为一个有着十五双高跟鞋和一抽屉名牌化妆品的大三学姐,她是我们这群新生羡慕和模仿的对象。可是很多时候,大家又很讨厌她的世故、轻浮和居高临下。我也讨厌——其实是很讨厌。我记忆深刻的是进大学的第一星期,对铺的燕子探出头,突然很大声地惊叹:天哪,你怎么还穿那么老土的内衣!

我看看她,她骄傲地挺起胸,没有丝毫羞涩地向我们展示她美丽的紫色蕾丝胸衣。我穿的是黄黄松松的小背心,是我妈妈踩着缝纫机自己做的。

在那声“天哪”之后,是一种让人无法抵挡的难堪和卑微,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想起妈妈给我做这背心的样子,这些年来,我的舞鞋、练功服都是她做的。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手艺怎样让年轻好强的女儿这一夜辗转反侧。

星期一,拿着燕子给我的面包,我一大早就去了练功房。课间的时候,团支书走进来说,周末组织大家去凤凰山游玩,想去的报名,一百块钱。

我没有动,把腿抬到最高的杆上,使劲压着。地上亮晶晶的一片汗水。

人群里有人问,吴梓羽你去不去啊?

团支书扯了那人的衣角一把,低声说,吴梓羽不会去的。

他的耐克球鞋和运动衫

星期五晚自习后,隔壁班的林杰在开水房拦住了我,他穿着一双很白很大的球鞋,站在我面前。他急急忙忙地说吴梓羽,你等等。然后装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比画着,说自己的兄弟如何重色轻友,明明说周六要去凤凰山,却因为女朋友要回家而变卦。最后他说:“吴梓羽,交的钱是没法退了,多了一个名额,你去不去?”我咬着嘴唇,不说话。林杰故作轻松地吹起口哨。等了半晌,我依然没回答。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说:“啊哈,怎么样怎么样?不去白不去。”

然而我并不笨,我猜到事实应该是怎样。这个时常用热烈眼光捕捉我身影的男孩会怎样偷偷帮我交钱,又怎样编造了一个谎言。但是这于我有什么用处呢,我的焦虑并不是一百块钱的凤凰山之旅就可以驱赶的。爸爸正躺在医院里等着做手术,因为工厂里效益不好,他的医疗费根本报销不了。

我看着他,他的耐克球鞋和运动衫。

我说,不去了,我不喜欢爬山。

第二天晚上,我跟着燕子来到了本市最有名的休闲中心“红歌汇”。“红歌汇”的最顶层,是酒吧和KTV包房。燕子掏出她的装备给我化妆,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你不要怕,这又不是国产电视剧,没人会逼良为娼的。你只是来陪着唱个歌罢了,他们叫你喝酒你就笑,让你唱歌你就唱。

燕子给我换上她的白裙子,领班走过来,点点头:到底是大学生,清纯。

在走进KTV包房的一刹那,我捏紧了燕子的手。她甩开我的手,回头对我说,忍耐,微笑。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要笑。我随她走进了昏暗的包房中。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攥着这晚的工资一百块钱,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满是汗,几乎可以捏出血来。

我蜷成一团,全力抵抗着,从胃里面泛出的难过与恐惧。

吴梓羽你要高兴一点

我有些刻意地回避燕子,我不想别人知道,我跟她是一起的。每当看到女孩子们聚在一起聊天,我的心就会揪起来,她们的笑声刺激着我的每根神经。我心里有一个秘密,是万不可被人发现的,吴梓羽仿佛是地洞里不能见光的老鼠,那么卑微和惊恐。

有时候在路上碰到林杰,我低着头脚步匆匆,可是眼睛总会不由自主地看向他。他洁白的球鞋和牙齿,顾盼神飞的表情,他身边总有一两个衣着光鲜的漂亮女孩。他撇下她们,朝我走来,那样光明正大地微笑着,说:“你去哪儿了?最近你好像挺忙。”

我心虚地说:“我找了个勤工俭学的事做。”

他说:“那好啊,我就快生日了,到时候我请你唱歌啊。”

夜里我躺在床上,想着他的话:“吴梓羽你要高兴一点。”可是我怎么高兴得起来。在“红歌汇”的空房间里,燕子说:“你不要太敏感。你要知道,人家给了你小费,开几句玩笑没什么大不了的。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她推开门,最后抛下一句:“吴梓羽,你想清楚,自尊没有屁用,你需要的是钱。”

一晃四年流光过往

很久以后,我还是保留了那个习惯,喜欢一大早就去练功房跳舞。我的学生们都是有礼貌的孩子,会一直等我跳完了才走进房间,她们说:吴老师,你跳得真好。

毕业后,我来到这所高中教音乐。我有了稳定的收入,买了很多件我喜欢的内衣。课间,学生们都围在我身边休息,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青涩的小脸上有很多细细的绒毛在阳光里发着光。她们说起期中考试的成绩,压力和紧张如何让自己失眠;说起刚学跳舞的时候总爱哭,大脚趾常年青紫非常恐怖;她们幻想着大学里的一切,是不是每天都可以睡到八点才起床,是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和男生去吃麦当劳。她们互相鼓励和安慰:没关系的,上了大学一切就会好起来。仿佛大学就是没有一切压迫和困倦的乌托邦,是一切向往和辛苦的归宿。

那时候我总是笑,什么也不说。仿佛我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和秘密。

她们不知道,有时候,我还是会失眠。会梦见一个人待在黑暗里,梦见我在他面前的无地自容的感觉,梦见我是怎样害怕那双惊愕的眼睛。

生命中最惊心的一场遭遇

我还记得那一天。

我一直害怕的那一天是以何种始料未及的方式突然到来。当我从601包房里冲出来的时候,撞在了一个人身上。他扶住我,我来不及看他,燕子正和另外一个人拉住那个喝红了眼的王老板,他指着我破口大骂。

我这时才听到那个扶住我的人说:“吴梓羽,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几乎要站立不稳。我听着那些污言秽语像脏水一样泼到我身上。我盯着林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越来越愤怒的表情,他的眼睛里冒出光,最后,他竟然猛扑了过去。

后来,我印象里只有满头是血的林杰,还有燕子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一个星期后,我去医院看他。他缠着绷带,没剃胡子,样子比较傻。我把水果递给他,说:“林杰,谢谢你。”他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笑了:“吴梓羽,你以后都不要去那里了。有什么困难我会帮你。”

我沉默了很久,直到我觉得自己有勇气说不。

林杰,你知道吗。因为这一个环节的出错,而使得我整场青春都格外难堪和难过,我们都不可能遗忘。每个夜晚我所想起的,妈妈的辛劳,我的卑微,你明亮的笑脸,燕子骄傲的神态,那些无处不在的痕迹,在经过这一次你挺身而出的事件后,凝结成灰黑的污点,击落在我倔强好强而虚荣的心里。

也许你并不能理解。

即便你并不能理解。

这却是在我生命里最惊心的一场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