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纯粹的写作 自由的灵魂

在中国文坛上,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令人耳目一新,仅仅三年,又猝然中止了。不管人们是否喜欢这个声音,都不难听出它的独特,以至于会觉得它好像并不属于中国文坛。事实上,王小波之于中国文坛,也恰似一位游侠,独往独来,无派无门,尽管身手不凡,却难寻其师承渊源。

我与王小波并不相识,甚至读他的作品也不多。直到他去世后,我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很勤奋很多产的作家。然而,即使我读过的他的不多的作品,也足以使我对这位风格与我迥异的作家怀有一种特别的敬意了。他的文章写得恣肆随意,非常自由,常常还满口谐谑,通篇调侃,一副顽皮相。如今调侃文字并不罕见,难得的是调侃中有一种内在的严肃,鄙俗中有一种纯正的教养,这正是我读他的作品的印象。

在读者中,王小波有“怪才”、“歪才”之称。我倒觉得,他的“怪”正是因为他太健康,他的“歪”正是因为他太诚实。因为健康,他对生活有一种正常的感觉,因为诚实,他又要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他很像《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个小孩,别人也看见皇帝光着身子,但宁愿相信皇帝的伟大,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却不但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把自己所看到的如实说了出来。在皇帝巡游的庄严场合,这种举止是有些“怪”而且“歪”的。譬如他的一部小说写性,我认为至少在中国当代小说中是写得最好的,对性有一种非常健康和诚实的态度,并且使读者也感到性是一件健康的、可以诚实地对待的事情。他没有像某些作者那样把性展示为一种抒情造型,或一种色情表演,这两者都会让我们感到肉麻。不过我想,如果他肉麻一些,就不会有人说他“怪”而且“歪”了。

乍看起来,王小波好像有些玩世不恭,他喜欢挖苦各种事、各种现象。但是,他肯定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骨子里也许是很老派的,在捍卫一些相当传统的价值。他不遗余力抨击的是愚昧和专制,可见他是站在启蒙的立场上,怀抱的仍是“五四”先辈的科学和民主的信念。不过,这仍然是表面现象。他也不是一个科学主义者和民主主义者,他之捍卫科学和民主,并不是因为科学和民主有自足的价值。在他心目中,世上只有一样东西具有自足的价值,那就是智慧。他所说的智慧,实际上是指一种从事自由思考并且享受其乐趣的能力。这就透露了他的理性立场背后蕴涵着的人文关切,他真正捍卫的是个人的精神自由。所以,倘若科学成为功利,民主成为教条,他同样会感到智慧受辱,并起而反对。我相信这种对智慧的热爱源于一种健康的精神本能,由此本能导引而能强烈地感受灵魂自由的快乐和此种自由被剥夺的痛苦。文化革命中后一种经验烙印至深,使他至今对一切可能侵害个人精神自由的倾向极为警惕。正因为此,他相当无情地嘲笑了“人文精神”和“新儒学”鼓吹者们的救世奢望。

王小波在表达自己的观点时常常是旗帜鲜明的,有时似乎是相当极端的。我不能说他没有偏见,他自己大约也不这样认为,他的基本主张不是反对一切偏见,而是反对任何一种哪怕是真理的意见自命唯一的真理,企图一统天下。他真正不肯宽容的是那种定天下于一尊的不宽容立场。他也很厌恶诸如虚伪、做作、奴气之类的现象,我想这在一个崇尚精神自由的人是很自然的,因为在这样的人看来,凡此种种都是和自己过不去,自己剥夺自己的精神自由。一个精神上真正自由的人当然是没有必要用这些手段掩饰自己或讨好别人的。我在王小波的文章中未尝发现过狂妄自大,而这正是一般好走极端的人最易犯的毛病,这证实了我的一个直觉:他实际上不是一个走极端的人,相反是一个对己对人都懂得把握住分寸的人。他不乏激情,但一种平常心的智慧和一种罗素式的文明教养在有效地调节着他的激情。

正值创作鼎盛时期的王小波突然撒手人寰,人们为他的早逝悲哀,更为文坛的损失惋惜。最令我难过的却是世上智慧的人本来不多,现在又少了一个,这是比文坛可能遭受的损失更使我感到可惜的。是的,王小波是智慧的,他拥有他最看重的这种品质。在悼念他的时候,我能献上的赞美不过如此,但愿顽皮的他肯笑纳,而不把这归入他一向反感的浪漫夸张。

19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