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纯粹的写作 有灵魂的写作者——桑麻《灵魂的守望》序

去年春季的一天,我随我的朋友席殊到邯郸,参加那里一家席殊书屋连锁店的开业活动。刚进店门,在纷杂的人群中,有一个读者在等候我。看见了我,他只是用明澈信任的目光望着我,言语不多。经介绍,我知道他是邯郸县的一名机关干部,喜爱读书,自己也常动笔写点文章。中国有千百万文学爱好者,这情形十分普通,丝毫不足奇怪。

现在,王治中(桑麻)给我寄来了他的部分散文作品,读了以后,我觉得他的身影从千百万文学爱好者的队伍中分离了出来,我在他身上辨认出了精神的个性。我不会因为一个人从事写作而对他产生亲近感,不管他是专业作家还是业余作者。无论以写作为职业,还是以写作为业余爱好,我们都是普通人。人与人的真正区别在于,有的人有灵魂,有的人没有。正是灵魂使得一个普通人成为一个独特的自己,而不仅仅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我相信,王治中就是一个有灵魂的业余写作者。

一个农民的儿子,终于走出农村,进入县城,当上了一个部门的负责人。在实际生活中,这样一个人很容易被基层官场的现状所同化和支配,热中于既得利益。可是,在读这些文章时,我鲜明地感到,作者恰恰相反,他始终拥有一种精神上的追求和关注,因而能够对自己所处的现实环境保持清醒的距离。我在这里仅举二例。

在《失去土地》一文中,作者表达了一种深刻的忧思,使我受到震动。我自己也常常对土地消失的现象表示不安,但毕竟是一个城里人的观感,相比之下就显得是隔靴搔痒了。他亲眼看到城市这头怪物对于他从小生长的田园、村庄、土地的一点点蚕食,真正有切肤之痛。在他眼中,“鳞次栉比的高楼像错落的牙齿,在无声地咀嚼着。这咀嚼是冷酷的,有预谋却没有节制。”最不幸的是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民,他们没有了土地,却又不被城市接受,“像鱼一样被潮汐推向沙滩”,成了没有社会身份和生活位置的人。最可恨的是那些“土地的始乱终弃者”,他们靠掠夺性开采发财进城,留在他们身后的被糟蹋了的土地从此丧失繁育的能力。在我听来,这不啻是受难的土地直接发出的痛苦呼喊。一个人的心灵惟有与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民血肉相连,才可能有如此深切的感受。

有一辑专写动物的文章,所写的动物有狗、猫、母鸡、野鸭、鱼、鸟、蟋蟀等,作者对这些动物怀有一种纯正的友情乃至亲情。据我观察,有灵魂的人对动物的生命往往有着同情的了解。灵魂是什么?很可能是原始而又永恒的生命在某一个人身上获得了自我意识和精神表达。因此,一个有灵魂的人决不会只爱自己的生命,他必定能体悟众生一体、万有同源的真理。在《难逃劫数》一文中,作者正是怀着这种对一切生命的体贴之情,站在野兔的立场上,细致地、感同身受地叙述了它们遭到猎杀的苦难,对不义的人类提出了抗议。他完全有理由断定:“假如兔子有思想,它宁肯被狼吃掉,也不愿死在枪口之下。因为上帝规定了它是狼的食物,人有什么理由伤害它!”

还有一些很好的文章,我在这里不一一列举了。事实上,作者所涉及的题材相当广泛,他是一个有心人,随时随地都在思考,都有心得。在他的一篇文章中,我读到这样的话:“人的终极差别不会是别的,只能是思想。只有思想可以使现实生活中的卑微者变得高不可攀。”这句话印证了我的印象:他是一个有灵魂的业余写作者。据我所知,有许多人之所以从事业余写作,是为了谋求出路,例如成为专业作家。这当然无可非议,因为任何人都有权通过努力来实现自己的正当目的。不过,如果只有这样一个动机,成功的希望反而很小。一个人不是出于灵魂的需要而写作,就很难写出真正的好作品。相反,如果是出于灵魂的需要而写作,那么,当不当专业作家真是无所谓的,一个有灵魂的业余写作者远比那些没有灵魂的专业作家更加属于文学。文学接纳一切有灵魂的写作者,不问写作是否他的职业,拒绝一切没有灵魂的伪写作者,也不问写作是否他的职业。

20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