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我的写作观 为自己写,给朋友读——写在《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出版之际

1

捧着散发出新鲜油墨味的样书,真有点感慨万千。仅仅五个月前,它还是一堆手稿,飘泊在好几家出版社之间,纸张渐渐破损了。

为了这本书,我和我的朋友们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去年二三月间,我把自己关在我的那间地下室里,埋头写这本书。地下室本来光线昏惨,加之当时确乎有—股如痴如醉的劲儿,愈发不知昼夜了。两个月里,写出了这十六万字。接下来,轮到我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方鸣失眠了。他一直在催促我写,稿成之日,他读了十分喜欢,兴奋得彻夜不眠。作为一名编辑,他盼望亲手出这本书。然而,事与愿违。与我订交道大约是有点晦气的。几年前,我写了一部研究人性的稿子,一位热心的朋友张罗着要替我出版,气候一变,只好冻结。现在,又写尼采,就更犯忌了,人家不敢接受,也难怪。

今年三月,上海人民出版社的青年编辑邵敏到北京出差,以前我们只见过一面,但他自告奋勇要把稿子带回上海碰碰运气。奇迹发生了:半个月,三审通过;两个月,看校样;五个月,出版发行。他喜欢这部稿子,并且得到了社、室领导的支持。我清楚地记得,我到上海看校样时,他也在看,而他已经看过好几遍原稿了,依然十分激动,见了我就嚷道:“你害得我好苦呵,昨天看你的校样,又是一夜没睡着!”

我知道,我的书写得没有这样好,但我很感动。当他要我在他自留的样书上题词时,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写下了这句话:

“我寻找一位编辑,却找到了一位朋友。”

2

有人问我的治学态度是什么,我回答:“为自己写,给朋友读。”

我并非清高得从来不写应时交差的东西,但我自己不重视它们,编辑愿删愿改,悉听尊便,读者评头论足,置若阁闻。倒是平时有感而发、不求发表、只是写给自己或二三知已看的东西,最令我喜爱,改我一字,删我一句,都心痛得要命,颇有敝帚自珍之慨。偶尔发表了,也比较能拨动读者的心弦。

作文贵在有真情实感,写哲学论著何尝不是如此。还在读硕士生时,有一回,某大学几位女生,学的专业分别是中文、历史和教育,邀我们去郊游,又担心我们没有兴致。我回信说:“正像文学家不是标点符号、历史学家不是出土文物、教育家不是粉笔头一样,哲学家也不是一团概念。我们都是人。”既是活生生的人,就不会没有喜怒哀乐。何况哲学关乎人生的根本,在哲学家身上,寻求的痛苦和发现的欢乐更要超过常人。可是,长期以来,形成了一种偏见,似乎只有艺术才需要情感,哲学纯属理智的事情,非把情感滤净,把个人的真实感受统统兑换成抽象概念的纸币,才能合法流通。许多所谓的哲学论著,不但不能引起人们心灵上的颤栗,反而令人生厌,使外行误以为哲学真是这样干瘪枯燥的东西,望而却步,不屑一顾。

且慢!哲学真是这样一具丑陋的“概念木乃伊”吗?请直接读一读大师们的作品吧。凡大哲学家,包括马克思在内,他们的著作无不洋溢着感人的激情。我敢断言,哲学中每一个重大创见,都决非纯粹逻辑推演的结果,而是真情实感的结晶。哲学家必长久为某个问题苦苦纠缠,不得安宁,宛如一块心病,而后才会有独到心得。无论哪位著作家,其得意之作,必定是为自己写的,如同孕妇分娩,母鸡下蛋,实在是欲罢不能的事情。

3

哲学名著如同伟大的艺术作品一样,有着永恒的魅力。人类的知识不断更新,但是,凝结在哲学名著中的人生智慧永远不会过时。无法按照历史的顺序来分出哲学家的高低,谁能说黑格尔一定比柏拉图伟大呢?这是一片群星灿烂的夜空,每个幻想家都有他自己喜爱的星宿。我发现,真正热爱哲学的人对于哲学史上的大师往往有所偏爱,如同觅得三五知己,与之发生一种超越时空的心灵共鸣和沟通。对于我,尼采就是这样一位超越时空的朋友。

常常有人对我说,你的气质很适于搞尼采。我不知道,气质相近对于学术研究是利是弊,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就看自己如何掌握。学术研究毕竟不同于文学创作,对想象力必须有所约束。即使是“六经注我”,也得熟悉六经,言之有据。但是,倘若对于所研究的对象没有某种程度的心领神会,恐怕也难于把握对象的本来面目。尤其是尼采这样一位个性色彩极浓的哲学家,他的思想原是一部“热情的灵魂史”,如果自己的灵魂中从来不曾刮起过类似的风暴,就更不可能揣摩出他的思想的精神实质了。

我之接触尼采,一开始是作为爱好者,而不是作为研究者。我只是喜欢,从来不曾想到要写什么专著。读他的书,我为他探讨人生问题的那种真诚态度感动,为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孤愤心境震颤,同时又陶醉于他的优美文采。直至感受积累到相当程度了,我才想写,非写不可。我要写出我所理解的尼采,向世人的误解画一个大大的问号和惊叹号。

有种种“哲学家”:政客型的“哲学家”把哲学当进身之阶,庸人型的“哲学家”把哲学当饭碗,学者型的“哲学家”把哲学当作与人生漠然无关的纯学术。尼采不同,他是一位把哲学当作生命的哲学家,视哲学问题如同性命攸关,向之倾注了自己的全部热情和心血。他一生苦苦探索的问题——生命的意义问题,他在探索中的痛苦和欢乐,都是我所熟悉的。从很小的时候起,当我好像突然地悟到了死的严酷事实时,这同一个问题就开始折磨我了。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其实应该倒过来:未知死,焉知生?西方哲人是不讳言死的,柏拉图甚至把哲学看作学会死亡的活动。只有正视死的背景,才能从哲学高度提出和思考生命的意义问题。当然,我并不完全赞同尼采的答案。真正的哲学家只是伟大的提问者和真诚的探索者,他在人生根本问题被遗忘的时代发人深省地重提这些问题,至于答案则只能靠每人自己去寻求。有谁能够一劳永逸地发现人生的终极意义呢?这是一个万古常新的问题,人类的每个时代,个人一生中的每个阶段,都会重新遭遇和思考这个问题。不过,当我凭借切身感受领悟到尼采思考的主题是生命的意义之后,我觉得自己对于他的一些主要哲学范畴的含义,诸如酒神精神、日神精神、强力意志、超人,有了豁然开朗之感,它们其实都是尼采为个人和人类的生存寻求意义的尝试。

人生问题曾经引起我那样痛苦的思考,所以,在写这本书时,我不能不交织进我自己的体验和感受。一位素不相识的朋友在看了校样以后对我说:“读了这本书,我觉得自己不但了解了尼采,也了解了你。”我真心感谢这样的读者。

4

我在书的扉页上题了一句献辞:“本书献给不愿意根据名声和舆论去评判一位重要思想家的人们。”在我的心目中,我是把这些人看作自己的朋友的,我的书就是为他们写的。

对于尼采的误解由来已久,流传甚广,几成定论。三十几年来,国内从未翻译出版过尼采的著作,从前的译本也不曾再版过。这使得人们无法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尼采,只能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然而,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仍然发现,各地都有一些爱好哲学和艺术的青年人,他们通过偶然到手的尼采作品,甚至通过手抄本或片断的摘录,成了尼采的爱好者。有一位哈尔滨青年,不远千里来北京,只是为了到北京图书馆复印一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与他们交谈,他们对尼采作品的渴求和领悟总使我十分感动。这几乎是一个规律了:凡是痛骂尼采的人,包括某些专家学者.其实并没有真正读过尼采的书;而真正读过尼采作品的,往往喜欢尼采(当然不一定赞同他的思想)。为了使更多的人了解真相,我想,唯一的办法是翻译出版或校订重版尼采的原著。鉴于尼采对于二十世纪西方文化的重大影响,我希望有关方面能够重视这项工作。至于我的书,我在前言中已经表明:“愿你从本书中得以一窥尼采思想的真实风貌,当然也请你记住,这真相是透过作者眼睛的折射的,也许会走样。”我只是写出了我所理解的尼采,一个与我们教科书中描绘的形象很不相同的尼采。如果我的书能够激起读者去读尼采原著的兴趣,我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归根到底,我的书是写给朋友们读的。有相识的朋友,也有不相识的朋友。我期待热烈的共鸣,也欢迎严肃的批评。在朋友的鼓励下写书,书又为我寻得新的朋友,这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啊。

198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