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辑 小杂感一束 圆满的平安夜

今年春天,女儿养了两只小鸭,一黄一黑,她称它们为小黄和小黑。小黄不几天就死了,小黑的身体也不健壮,在妈妈的建议下,她把它放养在陶然亭公园的湖里了。

我常到公园散步,每次必去探望小黑。我发现,那里放养的家鸭,除小黑外,还有一只黑的和一只黄的,它们聚在大湖旁的一个池塘里,一天天长大。不久后,它们都长成了大鸭,两只黑鸭非常漂亮,一身黑亮的羽毛,尾羽两侧却雪白,颈羽闪着蓝光,看上去很像公野鸭。我真为我们的小黑自豪。

后来,它们突然从池塘里消失了。我终于发现,原来它们转移到了大湖里,加入了野鸭的队伍。那只黄鸭总是游离在队伍的边缘,两只黑鸭却非常合群,混在野鸭群里几乎乱真,但我心里清楚它们是家鸭。

冬天来了,十一月初的那三场大雪之后,湖面冰封了。我很担心这三只家鸭的命运,野鸭能飞走,它们怎么办呢?好在天气突然转暖了,已经冰封的湖面迅速解冻了,奇迹般地重现了满湖碧波的景象。家鸭们又有几天好日子过了,我看见它们和野鸭一起在湖中逍遥地游弋。

但是,好运不会久留,我心中仍充满忧虑。十二月上旬,气温骤降,湖面又冰封了,冻得严严实实。湖上已不见鸭的踪影,野鸭一定飞走了,三只家鸭去哪里了呢?

一天早晨,我再去公园,看到了悲壮动人的一幕:在靠岸的冰面上,有四只鸭子,其中两只正是那漂亮的黑家鸭,而另两只竟是母野鸭!它们已经彼此结成了伴侣,而为了爱情,这两只母野鸭毅然守着自己的异类丈夫,不肯随同类飞往温暖的远方。现在,两对情侣无助地站在冰上,瑟瑟发抖,命在旦夕。

我久久地站在岸上,为我看到的景象而悲伤、而自责。当初若不把小黑放养在湖里,至少会少一个殉情者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听任不管是悲剧,拆散它们也是悲剧。

这天之后,那只黄家鸭再也没有出现。它是一只母鸭,长得很肥,我听几个老人站在岸上议论,其中一个老妇做了一个朝嘴里送食物的手势,笑着说:已经被“米西”了。我心中一痛,知道等着小黑的命运不是冻死,就是也被“米西”。

万般无奈,我只好在博客上呼救,请动物保护人士用最妥善的办法救救这两对情侣。新浪主页把我的博文放在了首页上,反应强烈,众声喧哗,但无人能提出实际可行的办法。

我仍天天去看这两对情侣。天气越来越冷,它们坐在冰上,都垂着脖子,看样子有些坚持不下去了。第四天,我看到的情景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冰上只有两只黑家鸭了,那两只母野鸭飞走了。

我想起了一位朋友的冷嘲之语:世上哪有永恒的爱情!真是这样的吗?我仿佛看见,两只母野鸭终于看穿自己的家鸭丈夫不是同类,于是义愤填膺地痛斥它们是骗子,怒而起飞,两对情侣不欢而散。不,不会这样的,它们不是人类,不会如此无情。实际的情形更可能是,它们实在熬不下去了,为了自保,只好向家鸭丈夫挥泪话别,许诺下辈子投生家鸭,重结良缘,然后依依不舍地飞离,一边还泪汪汪地回头张望。

唉,不管哪种情形,可怜的丈夫们终归是被遗弃了,从此只好独自受难了。

不曾料到,这个悲剧故事再次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就在遭到遗弃的第二天,天气又一次转暖,岸边的冰化冻了,两只公家鸭悠闲自在地站在靠水的冰上,吃着游人抛过去的食物。第三天,一只母野鸭飞回来了,从此天天守着两只公家鸭没有再离开。有趣的是,这一母二公永远保持着固定的队形,一母居中,二公在两侧,仿佛彼此有一个温暖的约定。在我的想象中,当初这只母野鸭无疑属于挥泪而别的情形,而那只一去不返的母野鸭则很可能属于不欢而散的情形。看来,和人类一样,禽类的个体也有多情和寡情之别。

三只鸭子的命运成了我们一家人每天讨论的题目。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必须给它们寻找一个新家。妻子突然想到了“锦绣大地”。这是位于京西的一个大农场,那里有一片辽阔的人工湖,湖水循环,常年不冻,湖中养着天鹅等珍禽。她立即给我们的朋友于基打电话,于基慨然允诺,不忘以他一贯的风格调侃说:“让国平除了关心鸭子,也关心一下人,有空来看我们一眼。”

太好了,鸭子得救了。可是,怎么把它们捕捉到手呢?我们和公园管理处联系,说明情况,他们同意我们捕捉,但表示爱莫能助。这三只鸭子总是在水那边的薄冰上活动,我们购置了捞鱼的大网,但一旦靠近,它们立即朝远处走去,网杆根本够不到。它们当然不会知道我们的一番好心。

只能等待。我仍然天天去看,准备相机行事。我在等再次降温,冰结得更厚实了,就可以走到冰上去捕捉了。不过,那时候,别人也很容易捉到它们,所以必须盯紧,我仿佛看见有许多双食客的眼睛也在盯着它们。

天越来越冷了,开始有人在冰上走了,但鸭子所停留的地方冰还比较薄。有一天,我在原处找不到它们了,心情无比沉重。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妻子和女儿去寻找,在附近一座小桥下发现了它们,那里风大,湖水未冻,成了它们的新避难所。

今天上午八时,我进公园,又大惊失色。但见那一只母野鸭孤零零地站在冰面上,仰着长脖子,嘎嘎地哀鸣,两只公家鸭没有了影踪。一位老先生站在我旁边,也在看哀鸣着的母野鸭,我听见他嘟哝道:“怎么把那两只鸭子都抓走呢,它没有伴了。”我赶紧问:“谁抓走的?”他指给我看正在对岸走的一个老妇,那老妇手中提着一只红布袋。我冲上小桥,老妇恰好迎面走来,狭路相逢,我一把夺住她手中的布袋。周围有好几个老人,纷纷谴责她。她讪讪地解释道,她不是抓回去吃的,是怕它们过不了冬,要带回家养起来。老妇面善,我相信她的话。经我说明原委,她把鸭子放了。

幸亏今天我是在老妇捉鸭子的这个时刻去公园的,早一点或晚一点,它们的下落就成了永远的谜。事不宜迟,必须立即行动了。傍晚,我和妻子去公园把两只公家鸭捉回了家。本想把母野鸭也一齐捉了,但它飞了起来,落在远处的冰上,也是仰着脖子嘎嘎地哀鸣。对它倒不必太担心,它自己会飞往温暖的地方的,当然,我们更希望它能辨识路径,去和它的伴侣团聚。

回到家里,我们把两只鸭子放在浴室里,给它们拍照,女儿也和它们合影。自从春天放养后,小黑是第一次回家,当初系在它的一条腿上的小白绳还在呢,因为日晒雨淋,已经变成黑色。它们都很惊慌,仿佛大难临头似的,哪里想得到是天大的好事在等着它们。

十五分钟后,我和妻子上路,驱车向“锦绣大地”驶去。到了那里,天色已黑,在车灯的照射下,可以看见湖上波光粼粼,不远处的小岛上停留着一只孔雀。我们把纸箱打开,把两只鸭子抱起来,放到湖岸上。只见它们都立刻张开了翅膀,一边欢快地嘎嘎叫着,一边向湖里扑去,两个背影依稀可辨,一眨眼就没了踪影。我永远忘不了它们展翅向湖里扑去时的快乐模样,在把它们放到湖岸上的那一瞬间,它们显然立刻明白了事情的真相。这是一个无比幸福的瞬间,分不清是鸭子更幸福还是我们更幸福。

一个多么圆满的平安夜。在这同一个夜晚,我的新作《宝贝,宝贝》也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20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