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辑 小杂感一束 春节,把心静下来

答应写一篇关于春节的文章,坐到电脑前,才发现答应得太冒失。

要命的是,我这个人好像是不过春节的。

在我的记忆中,过春节还是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一临近过年,爸爸妈妈就忙碌起来,开始置办年货,而我们这几个孩子则兴奋地围着他们转。对于我们来说,过年首先意味着能够吃到好东西了。其实,所谓好东西,不过是花生、糖果、糕点之类罢了,在那个贫困的年代,这些东西平时不易吃到。当然,还有一顿丰盛的年夜饭,还有年初一早晨的汤圆。上海人称汤圆为圆子,除夕那天,家家户户都从房间角落里搬出小石碾,把浸泡好的糯米磨成粉,包出一批豆沙馅、芝麻馅和猪肉馅的圆子备用,那是最有节日气氛的情景。圆子是大馅的,个儿比一般元宵大许多,非常好吃。除了吃,过年还意味着可以穿上新衣裳,跟父母走亲戚,再奢侈一点,到城隍庙买一盏灯笼,到“大世界”看一场戏。

我对过年的兴趣随着年龄增长而递减,至少从上中学开始,过年就不太能让我兴奋了。我喜欢独处,喜欢看书,过年的热闹让我烦。这副落落寡合的脾气在上大学后达于顶点,过年时,寒假留校的同学聚在一起玩闹,唯有我躲进了阅览室里。走出校门,在广西一个小县工作许多年,基层的环境愣是没能把我改造过来。逢年过节,人们照例是聚餐打牌,我把自己关在我的小屋里,热闹海洋中的一座安静小岛,这真是美好的时光,说不尽的寂寞,说不尽的充实。我不认为我这种喜静不喜闹的性格是优点,实际上它也让我吃了一些苦头,只是天性如此,只好顺其自然。

自从我自己当了爸爸,我对春节乃至各种节日又重视了起来,那当然是为了让孩子高兴。由此我明白,当初我的爸爸妈妈兴冲冲地为过年忙碌,其实动力也是我们这几个孩子的企盼。孩子是节日的主人公,一切欢乐的节日同时也都是儿童节。节日的来由各不相同,都是神给孩子的礼物。在孩子惊喜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春节和一切快乐节日的最可爱的价值。

其实我知道,节日是应该热闹的,不热闹不成其为节日。尤其一个民族最重要的传统节日,那基本上就应该是狂欢节。在古代,许多民族都有类似于狂欢节的盛大节日,其特征是打破日常的禁忌,让平时受压抑的原始本能尽兴释放出来,人仿佛回到了自然状态。要说热闹,今天文明民族的节日哪里能和这些古代的节日比。

就热闹程度来说,现在的春节也大不如从前了。从前的春节,从除夕到元宵,连续半个月,是一个长长的节日,到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开庙会,演百戏,一片喜洋洋。冬去春来,这个农业民族的休整期即将结束了,春节是一年忙碌开始之前的最后的狂欢。相比之下,现在的春节,不但时间短多了,而且欢度的方式也相形见绌,庙会、游乐、宴席都成了商机,失去了普天同庆的民俗意味。

生命需要欢乐,平凡的日常生活需要用节日调剂,热闹无可非议。可是,倘若人们平时的日子就过得十分热闹,过节又当如何?我们的先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的节奏与自然一致,日子过得忙碌然而安静。对于他们来说,节日是忙碌中的休憩,安静中的热闹。现代人却忙碌得何其不安静,充满了欲望、焦虑、争斗、烦恼。在今天,相当一部分人的忙碌生活是由两件事组成的——弄钱和花钱,这两件事制造出了一系列热闹,无非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声色犬马。人生任何美好的享受都有赖于一颗澄明的心,当一颗心在低劣的热闹中变得混浊之后,它就既没有能力享受安静,也没有能力享受真正的狂欢了。这样的人能够怎样过节呢?不过是把平时那种低劣的热闹放大,从而使之变得更加低劣罢了。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人。但是,我们不能不承认,在今天,日子过得忙碌而热闹是一种普遍状况,人们把太多的精力花在挣钱和消费上面了。针对这种情况,我的建议是,在春节长假里,不但停止忙碌,而且停止热闹,不去旅游热点,不去娱乐场所,就坐在自己家里,与亲人相对,最多邀二三好友,过一个清静的节日。节日应当不同于平时,昔人静极而动,我们动极而静,不都是合乎逻辑的吗?

“通宵达旦地坐在喧闹的电视机前,他们把这叫作过年。”

“我躲在我的小屋里,守着我今年的最后一刻寂寞。当岁月的闸门一年一度打开时,我要独自坐在坝上,看我的生命的河水汹涌流过。这河水流向永恒,我不能想象我缺席,使它不带着我的虔诚,也不能想象有宾客,使它带着酒宴的污秽。”

我写上面这一段文字,应该是在二十年前了吧。从那时到现在,岁月的闸门又打开了许多次,我的生命的河水已经流走了太多。每到旧年离去,新年到来,我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我对守岁的理解与许多人不同。许多人的守岁,是大家聚在一起,往往还是聚在电视机前——二十年后的今天仍然如此——看着“春晚”,等着那一记钟声,犹如一声令下,大家一齐欢呼、拥抱、祝福。这是什么守岁啊!世上哪有众人共有的“岁”啊!也许他们守的是新岁,那随着一记钟声而开始的新的一年,因为尚未打上任何人的生命印记,因此尚可说是大家共有的。可是,真正应该守的是旧岁,那离去的一年,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它都是独特的,是他的生命的一个不可重复的片段,铭刻着他的特殊的悲欢和经历,而它却永远地消逝了。守岁是一种诀别,必须独自面对,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生命的如此珍贵的片段和众人的片段混在一起,让它不明不白地消逝,因而真正消逝得无影无踪呢。

所以,在我看来,过年是一个机会,它提醒我们,岁月易逝,生命有限,这岁月不是笼统的岁月,而正是你的岁月,这生命不是抽象的生命,而正是你的生命。你也许有点儿伤感,但有点儿伤感没什么不好。你必须心疼你的生命,才会好生照料它,必须怜惜你的昨天,才会珍惜你的明天。在平时的匆忙中,我们的那个最本真的自己往往遭到了忽视和冷落,甚至可能迷失了,那么,现在让我们把它找回来,让我们亲近它、爱护它,带着它重新上路,从此不再把它丢失。

一年忙到头,忙于劳作,忙于交往。过年的时候,劳作暂停了,交往也节制一点吧,无论外面多么热闹,也给自己留一点独处的时间吧。把心静下来,与正在离去的旧的“我”道一个别,向正在到来的新的“我”许一个愿,这岂不是处在新旧之交的此时此刻的“我”最应该做的事?看见有的人用大量应酬和交际把春节填得满满的,不给自己留一点时间,我实在费解,他们真是太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人最宝贵的东西,一是生命,二是灵魂。人生最美好的享受,一是生命的祥和,二是灵魂的安宁。如果说独处是享受灵魂的安宁,那么,团圆便是享受生命的祥和。中国人是最看重家庭的,节日的重要功能之一是团圆。春节尤其如此,无论相距多么远,一定要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只为在除夕之前赶回家,一家人在一起吃一顿年夜饭。倘若有人缺席,在场者和缺席者都会觉得是极大的遗憾。

用现代标准看,小家庭——夫妻及未成年子女——能团圆就可以了,而团圆应是常态,不限于过年之时。曾经有一个时期,在城镇人口中,夫妻两地分居十分普遍,并且人为地不予解决,只好盼在春节时相聚,而农民中绝无此种现象。现在情况正相反,城里人很少分居了,可是,农民的小家庭几乎没有不妻离子散的。一年一度的“春运”,基本上就是农民工的回乡和返城大潮。他们只在春节才有假期,才能团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为城市化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我无法破解这样的难题。我只能说,亲情是人生的重要价值,人人都应有权享受,而享受到的人都应懂得珍惜。

20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