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迟来的安慰 每个少年心底,嫁作人妇的女神

一男一女相恋,爱情明澈美丽如空山春雨、夏日木叶。正待成其好事,忽然飞来横祸,不可抗力像南风卷集沙土,遮天蔽日。尘埃落定后,男蓦然发现,该女已嫁作人妻。

这剧情,韩剧日漫寻常见,苦情歌里几度闻。虽然烂大街了,却又非只老百姓对此喜闻乐见。大师们品位高,格外反感搬弄俗套。但最后,还是会颤抖着那些渴望不朽的笔尖,写下这狗血的剧情:

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柯希莫在树上,目送薇莪拉嫁作了公爵夫人。

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以唐泰斯少年得志、预备结婚为开始,以被坑入狱、囚禁十四年、出狱后得知未婚妻另嫁了他人为真正开始。

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阿里萨看着费尔米纳嫁了乌尔比诺,遂开始了五十三年的“我就不信他死了你还不跟我”。

金庸的《连城诀》,狄云入狱,耳闻得青梅竹马的戚芳嫁了万圭。《笑傲江湖》中令狐冲为情所困折磨了二十多回,终于还是没法挽回小师妹嫁给林平之的结局。

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盖茨比万里迢迢来到长岛,就是为了重新找回已经嫁了的黛西。

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从头至尾就是在说,李寻欢大爷如何边咳嗽边喝酒,边从“林诗音嫁给了龙啸云我受虐我快乐”的无底深渊里往外爬的过程。

如果排除掉“故意编这个剧情来讽刺大家”可能性的话,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中,亨伯特也遭遇了奎尔蒂拐走洛丽塔这事。哪怕亨伯特最后一次见洛丽塔时,她也是个怀孕妇人了。

苦情故事既已成型,怎么个收尾圆满,就可见各位的秉性了。

古龙大爷最是快意恩仇,根本不会承认主角不如情敌。所以呢,就设定李寻欢是自己把林诗音让出去的。龙啸云从武功到为人都远不及李寻欢,因为自卑变态,恩将仇报,刻意要坑害李寻欢。而李寻欢自然是秉着人世罕有的宽容、慈祥、善良、包容,一次又一次挨打不还手地原谅龙啸云。这种模式,姑且可总结为:我让给你,我一直让你,于是从道德到能力层面我都完胜。

金庸大爷比较委婉。公开把情敌批个一钱不值还自虐式地白送姑娘,他是不干的。他的法子是:首先,那姑娘一旦嫁了人,就立刻降格,成了第二女主角,必须多找一个圣母型女主角来配男主角,而且一定要压前女主角一头,以示“没了你,我还有更好的!”(水笙、任盈盈);其次,该情敌会慢慢暴露出其实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日益不堪,渐次龌龊(万圭、林平之皆是,林平之还被阉了。慕容复也类似,结果是疯了)。最后,女主角终于悔悟真相,但已经晚了:她们都死了。这种模式,姑且可总结为:你不长眼,嫁了不该嫁的人,结果我找到了比你更好的,而你最后也发现了真相,晚了,只好悲摧地死去了!

大仲马和金庸类似,但稍微宽容点。先是给基督山找了个海蒂配着,其实颇有点报复意味:“你梅塞黛斯不要我,哼,看我娶个希腊小公主,不比你强!”然后呢,情敌费尔南是基督山三个仇人里,唯一被他逼死的。最后呢,他给基督山前未婚妻梅塞黛斯留了条活路,让她自己悔悟,去当修女了——当然,富贵是彻底没了。

马尔克斯比较不卑不亢。阿里萨是等着熬着,终于把乌尔比诺耗到八十多岁耗死了,他自己和费尔米纳续上了夕阳恋。这模式,也不特意说情敌坏话,但他总有死的一天,所以,痴情可以战胜岁月,获得爱情。

卡尔维诺模式:柯希莫不是凡尘俗世之人。薇莪拉是被迫嫁给了世俗的女神。最后也只剩下伤感。纳博科夫亦可算此类,但鉴于此人讲故事未必正经,所以不列。

菲茨杰拉德最为伤感。盖茨比完败情敌,勾回了黛西,但好景不长。一等他死掉,黛西立刻又回头和老公双宿双飞了。于是有了小说结尾,那著名的、空幻的、伤感的海滩独白。

如是:

大仲马、金庸、古龙三位的处理法是“你嫁吧!我娶个比你好的!你嫁了个烂人!你最后会后悔的!我最后一定比你幸福!”——也因为他们这是连载小说,大家看起来图个爽。

马尔克斯的处理法中庸一点。不那么爽,但还是绵长哀柔,熬到了最后,算有了个不是正果的正果。

卡尔维诺内敛些。男主角就苦情结尾了。

菲茨杰拉德最感伤。

所以呢,这些结尾不同的“女神嫁给了别人”的故事,有一个美妙的核心。

每个失去女神的少年,令狐冲也罢,柯希莫也罢,阿里萨也罢,唐泰斯也罢,狄云也罢,盖茨比也罢,都有一点天然的纯真。

恰好他们失去的女神,岳灵珊、薇莪拉、费尔米纳、梅塞黛斯、戚芳,与他们相应,在婚前,都有那么一点通透清澈的纯真。青梅竹马啦、少年相恋啦、初恋啦,纯粹之极。

大多数的少年爱上第一个姑娘时,都清澈透明,把她从美好的女人幻化成无瑕的女神,世界随之晶莹美丽。但随后,女神嫁给了——至少是从少年眼里看来——世俗的、市侩的、徒有其表的、油头粉面的、没有灵魂的男人。于是,一整个世界都碎了。

无论少年最后怎么处理——杀掉情敌啦、自己苦情啦、漫长煎熬啦——只有一样是确定的:被夺走的不只是他们的爱人,还包括他们对爱情、命运、世界天真纯洁的想象。所以呢,他们会对女神爱恨交加。爱她以前的纯真烂漫,恨她嫁作人妇后的庸碌世俗。这种割裂的眷恋无非说明,最初的爱人曾被少年寄托过最初、最完全的纯真——那还没有被世俗和金钱击碎的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