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怨 大雪,暴走,和世间

天冷了,不能再骑车。上下班只靠两条腿,十公里。因为人瘦,书包总是从双肩滑落到大臂。说大臂,不是胳膊粗,是说鸡大腿那个位置,而不是鸡爪子。走在夜幕中,我觉得自己像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北风吹在河边枯柳上,这段路长得漫无边际,但我不着急。我知道旅程的尽头会有一场晚餐在。

刚来北京那年,去了家事业单位。临行,广州的同学嘱咐下了雪拍照片寄给他。那个冬天一直没下雪,唯独一个夜晚,飘下零零碎碎的雪花,落在地上就化了。等到年关,依然只有干冽的寒冷。我怕辜负了同学,又怕他担心我忘了,去气象网截了两个月的天气图,想发给他,又觉得太刻意,就发在微博上,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

第二年春天,快三月了,天已经转暖,雪是不会再下了。我恨天公悭吝,周末去西山植物园,随手拍了几张没有抽芽的花枝,寄给他。照片寄出的当晚,就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漫天漫地。原来藏了一个冬天的云并没有走。该来的,永远都会来。在你放弃了最后一丝期望的时候,倏然而至。

现在,我离开那家事业单位快半年了,手续还没有尘埃落定。最开始,我很焦心,写过一篇《孙悟空、武松,和村上春树》。这么久过去,烦恼虽没有消解,滋味却变化了。每周打电话给人事办的姐姐,倒像例行的问候。在一次次问候中,事情在一点点往前走,像漫长的路总会有尽头。

时间久了,烦恼就不再像烦恼,更像一种企盼,惦念。惦念着有些事情还要操心。等真的无需操心的时候,人生的一段故事就到终点了。夏天离开,前同事们都说,一定常回来啊。我说那肯定,手续还没办完呢。

等哪天真办完,就不会没事再往那边跑了。会有什么事呢。北京这么大,对于很多只是作为前同事而存在的友情,很难让一个人有动力跨越这么远一座城只为两句寒暄。

前同事结婚,懒得去。其实不仅是前同事,还是前室友。来北京第一次租房子就在一起,一起去北海划船,一起去护国寺吃驴肉火烧。但久之,就发现彼此追求不同,兴趣不同,从最早三人一起去旧货市场买锅碗瓢盆去菜市场称肉拣鸡蛋,互相撵着屁股骂对方不刷锅,到后来客客气气地见面点头,然后各自关上房门,除了交水电费就再也不坐下来撸串扯淡,也就是一两年的事。

他给我打电话,看到号码就猜到是要结婚了。很久不联系的人联系你,也就两种情况,要么结婚,要么借钱。只好从望京跑到石景山。酒桌上他说,那么多同事,我为什么没叫别人,只叫你们几个,因为咱们关系特殊,你现在是主笔,一定要写一篇,把今天晚上这桌人都写进去。说着举起酒杯。因为太远,我得早走,他送我出来,在门口说,真没想到你能来,坐地铁得两个小时吧,要是你结婚,我可能都不会跑这么远。

后来又回去办手续,只告诉了基友,没太声张。一个人在食堂吃面条,被隔着两张桌子的同事看见,骂我:回来都不说一声,太不仗义了!过了会儿基友来,他们更愤怒:叫二货都不叫我们!早知道就不该喊你的!说着把我碗里一大块牛肉捞走了。

这让我觉得烦恼中也有它的乐趣。要是刻意地聚,就聚不到这个份儿上。大家客客气气地吃菜,吃完埋单走人。应一个约像完成一件任务那样索然寡味。而往里头加了一勺机缘,让它不经意地发生,味道就不一样。

离职前找人事办领导签字,很难见他一面。他管着三千多人的人事关系,连开会的间隙都有很多人找。在焦心的等待中捱过了好几个星期,终于见到他,他苦心挽留,却在我执拗的坚持下签了字,并祝福我以后有更好的发展。

后来各部门签字,人多事繁,折腾了几个月。最后是工会。打电话到工会,问该找哪位领导,一个陌生的男中音让我直接去,去了发现竟是先前人事办的领导。原来他已调离人事,来到工会。签字单的第一栏是他,最后一栏还是他。第一个字签了一个多月,第二个一分钟就不到。他的气色比以前好了些,管工会比管人事要轻松很多。

漫长的离职让我学到的东西比我入职的三年都多。三年里没有机会接触的人和事,离职才有机会接触。三年前,因为一位领导的赏识,我入职那里,到离职才有机会和他做一次短暂的面谈。那天早上给他发短信,他一直没回复,我几番打开手机斟酌发出的消息是否有言辞上的不妥,直到傍晚才收到他的回复,他说他正在医院。

大概我们不能理解他人所思所想,很多只因为彼此境遇不同。我们不知别人的辛苦、忙碌和烦恼,总把自己的事情当作最重。不久前,同事的室友找我聊,说自己有文字理想,辞掉了工作,想一心一意写好文字。我告诉他,文字并不是这样写好的。你要了解世间的种种困难,文字才能变得稍微不那么轻飘。要去经受磨难,承担烦恼,要尝过求不得的滋味,文字才能变得心气和平一点。

出来做事,就有这么个好处。因为你吃的饭是众人给的,你就得学会去尊重众人。你得碰到求人的时候,才学得会对人和和气气,学得会谦卑和谅解。靠父母养着是学不到这些的。父母还能陪伴你多少年呢。一个衣食无忧的人很难对此感同身受。那就容易纵容自己的狂妄,变得自大无知,目空一切。佛家说烦恼即是般若,那些让你斩不断的愁丝才是真正度你到彼岸的船筏。

北京的雪还没有落,但快了。七月的时候,因为心焦,每天在眼科医院暴走十公里,看计步器上数字一点点增加,有一种不知从来的隐微成就。当时还期冀这个数字到明年夏天涨到五千公里。到九月,手机坏掉,数字变成了零。三年前我和两位室友北海划船的照片也没有了。那些保留着曾经友情的印迹就此消失,却不是因为友谊的淡去,友谊可能早就淡去了,但印迹还在。而印迹的消失只是因为手机偶然坏掉。

万事万物就是这样无奈地好玩。我又回眼科医院,不是暴走,不是追忆,而是检查眼睛。如今每天晚上,我裹紧帽子在北风里前行,只是为了回家。我不再记录走了多远。记下的只是一个数字,无论这个数字是有是无,该走的路都得走。无论一片云何时离开天空化作雪花飞向大地,该来的雪都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