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世纪末还乡游

读过(徐霞客游记》、《老残游记》、《赤壁赋》、《桃花源记》等文章,谁还敢再写记游文章?偏在2000年接近尾声,赶上一场特殊的旅行。要写怕出丑,不写憋得慌。造成我世纪末最后一次苦恼。

一是地点特殊——云南文山。云南名地甚多:傣族有版纳;纳西在丽江,大理三月好风光,泸沽湖边女儿国,我都有幸到过。对文山这个“苗族壮族自治区”却从未想去过。画家黄苗子就用广东腔说过:“我这个苗子是假的啦!真苗族在湖南呀!”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韦麒麟是壮族,家则在广西。我想文山未必有典型性。这次一看,才知道这里竟是壮、苗、瑶、彝、侗、佤等好多个少数民族聚居地。头一天参加广南县对河村联欢,在村外小桥边手捧酒杯边舞边歌来迎接我们的村民就不少于五六个民族。服饰多彩,语言多样,礼仪有别。有的先唱歌后敬酒,有的先敬酒后唱歌。这边是小伙自己先饮一口后再敬给你。那边是敬你喝完姑娘才举杯沾一沾唇;有的几位老人来敬酒,你举杯沾唇老人就躬身后退了;有的一群姑娘来敬酒,酒不喝干姑娘们就不停唱歌……只一个敬酒就有这么多学问!

第二特殊,是我们这批游子真正来自“四面八方”!有来自台湾的黄春明、吴梦樵;有来自美国的少君、周琼;香港的海辛,澳门的梁淑琪;加拿大的冯湘湘;日本的华纯……而且大都不是一个人来。吴梦樵由妈妈带领,余国英有先生跟随,黄春明请太太监护……我也是由太太领导着来的。平时连外省都没去过的少数民族同胞碰到这批来自世界各地惟独没接触过本国少数民族的来访者。双方都有点惊奇兴奋之状。而听当地干部介绍情之后,目光中都充满新鲜和好奇。待到两边人手拉手围坐到篝火下,开始喝酒谈心,却发现陌生归陌生,亲切却照样亲切,究竟是同胞骨肉,说起话来推心置腹,跟访问外国或迎接外宾的心境绝不相同!这就引出了第三个特殊性,100年前的中国人是在烽火血泪中走出19世纪的,今天他们的子孙竟能聚在一起欢声笑语迎接21世纪、是巧合也是幸运。中国人这一百年没白过。下容易,也够英雄!没理由不相信中华民族在21世纪创出更大奇迹。

写到这就要说两句感谢话了。这次旅行办成首先要归功于《世界华文文学》杂志。这杂志因为改版,今年最后一期就收摊儿了。多年主持其工作的白舒荣女士力倡要用颁奖会来向多年合作过的作家们表示谢意。出版社领导谬力女士极为支持。于是从该刊近年发表的小说中评出十五位获奖作者。奖好评可没钱办不好事,她同时就与“鹏程文化基金会”会长陈志鹏先生联系,在陈的协助下又与热心以文化建设回报社会的“云南昆明盘龙区房地产开发公司”经理张彦生先生搭上线。条件是奖项定名为“盘龙杯奖”,活动经费由“盘龙公司”负担,再与正在文山区广南县召开的笔会合作,一拍即成,三厢情愿。不声不响的为一批作家圆了回故乡采风心愿。

谁也没想到“风景这边独好!”像桂林山水那样奇特秀丽,却又有它自己的特色。这里的溶洞怪、多、深、阔;在像滩江那样亮丽的水上乘船到山前划进洞内,绕过九曲十八弯竟能从山后另一侧重返江湖!这里一切都还保持着自然本色,因为尚未开发,因而也还没太多人为破坏。

这里的少数民族同胞也像其山水一样保留着太多善良本色。在他们亲切纯朴,赤诚热情接待下,我们一下也变得天真无邪了。记不清游了多少天,走了几处地,只记得有时走到村边就碰到上百人边歌边舞欢迎;有时直进到深谷才见乡亲们坐在篝火旁等候。有一个被称作“公主坟”的山沟。那里原来埋的明朝流亡皇帝永历的妹妹。去的路上人们还为这位金枝玉叶亡国之后,贫病而死在逃难路上感到凄苦。那知还没到那坟地,却路边山坡站着十多位彝族乡亲向我们载歌载舞,一问才知道这片山上有一个彝族村寨。村民听说作家要来看公主坟,自动赶下山来敬酒恭候。因为当年公主病死山下荒坡,就是这里的彝民先人发现后,感念明朝天子对彝家的团结宽厚政策,冒着被清兵惩治的危险把她收殓起来的……听到这话,我对公主的同情被对少数民族德行善举的感佩所代替了,甚至觉得这位公主比他哥哥幸运。因为她去世后没多久,哥哥就被他的汉族宠臣吴三桂杀死在昆明。并以此向清王朝请功。

我们还做了事先不作任何准备,即兴式采风。路过一个村庄,想进去看看就闯进村去。这里的气氛和平安静,家家门户洞开,你从门口一经过,主人就请你进屋里喝茶。见到有女作家,村里姑娘们就迎上来问候,并主动当向导作解说。领我们看村中公共活动室,看各家主房大厅。也看彝族女孩特有的,离开父母自己独居的“花房”。有人小声问:“你会在花房约会男友吗?”她们大方的说:“不,我们跟男朋友相会有专门的地方。叫‘情人房’。离父母更远。”同来的人有一位要看“情人房”,那姑娘却摇头说:“我们的习惯,情人房不能叫别人看。”这本来就很够友善了。不料竟有位当地写文章的年轻人大模大样的坚持说:“习惯是可以改的嘛!叫我们看看好了!”那姑娘立刻脸红成片,含着泪把头低了下来再不说话。我为同来者感到羞愧,忍不住大声说:“小老弟,老乡们这样尊重我们,我们也学着点尊重别人行不行?”那朋友讪讪地走开了。姑娘竟带着泪痕向我们致谢。坚持请我们到她家喝一杯茶,到他家后她用彝语跟妈妈说了几句话。老妈妈立刻端出茶壶来沏新茶。悄悄用汉语说“谢谢你帮我姑娘拦住,没看情人房,我们这里习惯,领外人看了情人房,情人就要跟她绝交的……”

春明听到这件事,愤愤地说:“我要提个建议,云南朋友热心招待我们我感谢。但是不能什么要求都答应,不能把外边来的人惯坏了!”

除去这件小事,其余时间都在欢笑声中度过。篝火联欢,我们不仅欣赏而且参与。各自表演自己的拿手戏。虽然都是不折下扣的中国人,可是竟能唱出来这么多种语言,跳出这么多不同舞态。黄春明太太用福建方言唱台湾歌,春明就站在一边用国语翻译,不仅翻译得一字不错,连表情都力争与太太同样动人。我这次才知道黄春明除去会写小说,会作演讲,还会表演杂技!有一天联欢会开场是苗族踩高跷。木跷比汉族的高、表演也难。大家用掌声把高跷表演者送下台后,便欣赏壮族,瑶族,彝族等一个个民族节目,谁也没注意黄春明失踪。四五个节目演完,正在等待新节目上场时,突然发生一阵骚动,目光都朝上场口看去。我也跟着往那边瞧、不瞧还好,一瞧大惊失色。因为看见从树林之后黑暗之处众人拥戴出一个怪物般高人来。此人足有3米多高,下粗上细,很像个软而活动着大肉垛。等到灯光之下,才发现上边只有一个人头,下边却有四个人头,原来是下边左右两侧各有两人抬着上边那人一条绑了高跷的腿。也就是说下边八条腿抬着上边两条腿在一点点往前挪。上边那人用手扶着下边人的脑袋,却还左摇右晃。还不断发出又像笑又像哭的惊叫声。直到这时人们才认出那位被抬在半空中的不是别个,乃大写家黄春明是也。于是满场响起春雷般掌声,就在这掌声中,下边四人撒手后退一步,与此同时黄春明先生就扬起两手作要飞之状,只是不向上飞而往地下扑来,似鞠躬又叩头般、连叫带笑趴到了地下,由抬他的少数民族兄弟当众解下了高跷他才站起身来,正正式式作了个谢幕的动作。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分手时大家都恋恋不舍。黄春明感叹地说:“多少年没这样疯过了,过得真痛快!”

真的,我们疯得很痛快,终身难忘。我最不能忘的是这次行动竟是几位房地产和文化界的热心朋友在毫不声张,默默奉献,幕后努力的情况下实现的。事前没宣传,事后也没吹嘘。以至人们甚至记不得主办人出资者的姓名头衔。最多只记得“盘龙区房地产公司”和文山区、广南县等几个政府文化机构的名称。从这里似乎感到了中国人正在加强对精神文明建设的关注。我认为这是21世纪华夏儿女生活上的好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