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善缘 八

小屋的产业结构,也是因为大黑天才调整变化的。

明天来得太快,容不下昨天的慢生活。

丽江在飞跑,越来越热,越来越火,店铺和游客越来越多。

好玩儿的人越来越少,同道中人大都渐渐撤离这个玉龙第三国。

他们问我:大冰,什么时候撤?

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扁舟散发无牵无挂,说撤就撤。

只是,我撤了,小屋怎么办?

丽江的火塘民谣时代渐渐凋零萎缩。

不用麦克风不用音响,只唱原创民谣的火塘全倒闭了,大冰的小屋是最后一家。

有人说:是哦,小屋是丽江的一面旗,不能倒。

当然不能倒,于我而言,它哪里仅是间小火塘,它是一个修行的道场,是我族人的国度,哪怕有一天我在丽江穷困潦倒捉襟见肘了,捐精卖血我也要保住这间泥巴小屋。

可撑起这面旗,又谈何容易?

房租跑得太快,整条街的房租从四位数涨到五位数,再到六位数,快得让人跟不上脚步。

是哦,当主持人的收入颇丰,当作家版税收入也不少,可既然秉行的是平行世界多元生活的理念,怎么可能拿别的世界挣来的钱养活小屋?

每个人都有权同时拥有多个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生,但它们彼此之间理应是平行关系。

笔是笔,话筒是话筒,小屋是小屋。

北京是北京,济南是济南,丽江是丽江,每一个世界都理应认真对待,也理应经济独立,唯此方能彼此平衡。

小屋是独立的,不能寄生。

可惜,于小屋而言,我不是个靠谱的掌柜,快交房租了,还差一万元。

一年又白干了,还差一万元。

厚厚的一沓人民币摆在面前,红票子。

扎着爱马仕腰带的人说:你想清楚了没?到底卖不卖?

我说:虽然丽江是纳西族聚集区,允许养鹰,但再怎么讲它也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私下买卖犯法……

他说:第一,这鹰不是你买来的;第二,我们后天就开车走了,没人知道你卖。

他们是开着房车车队来自驾游的土豪,他替他老板来买大黑天。

他老板在小屋听歌时惊讶于大黑天的特异,执意要买。

老派的生意人大都迷信,说正好是本命年,养鹰能化煞,能转运保平安,且大黑天罕见地有灵气,名字也吉利,利财。

我说:我答应过一个老人,养好了大黑天的伤就放生,就这么把人家卖了,觉得挺不好的……

他说:我们也没打算养它一辈子,买回去养两天也会放生的,谁放不是放?

他手指点点那沓钞票,笑着说:对你来说,这基本就算是白捡的钱……你其实也不是不想卖对不对?不然也不会和我谈这么久。

一寸厚的红票子,我眼睛搁在上面,半天拔不出来。

只要一伸手,房租就够了。

他见我不说话,取过皮夹,又拈出一沓钱来摞在上面。

“做生意不能太贪心,总共一万五千元,不能再加了,我们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谁让我老板喜欢……爽快点儿,行还是不行,你一句话。”

我看一眼大黑天,书架上正闭目养神。

……

我说:让我考虑一下,明天答复你……钱可以先留下,不行的话明天还给你。他约好了次日见面的时间,然后走了。

他没把钱留下,把钱带走了。

屋子里的气氛怪怪的,众人做着营业前的准备,各忙各的,都不说话。老谢抱着吉他偷偷看我,欲言又止。

最先开腔的是小S,他说:冰哥,别卖大黑天好吗?大黑天脾气那么臭,那帮人如果虐待它怎么办?我在小屋卖明信片挣了一些钱……

他一张嘴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我说打住,你那些钱是存来环球旅行找下一个皇后镇的,不要动。

老谢插嘴说:我在小屋卖碟攒了一些钱,一时也用不上,先拿去交房租吧。那是你用来出诗集的钱,不能动。

老谢说:就当是先借给你的好不好?小屋不能倒闭啊。

不好,不好意思,我傲娇,从未向人借过钱。

王继阳说:之前有人想买我的马丁吉他,咱别卖大黑天,我先卖吉他好吗?滚蛋!

我骂他:你见过战士卖枪吗?一个歌手,居然要卖吉他?任何情况下都别他妈说这种话!

他冲我嚷嚷:大黑天和咱们是一家人,吉他不能卖,家人就能卖吗?这样仁义吗?!

他声音太大,惊醒了大黑天,犀利的目光掠过,它在书架上抖擞一下羽毛。

我说王继阳你闭嘴行不行,我没本事养活小屋我明天就回去取钱去我破例……一想到要用别处挣来的钱贴补小屋,劈头盖脸的失败感。

小鲁说:冰哥,我想了一个办法帮你。

你笨成那样了还帮我?

……你说说看。

小鲁说他的办法绝对管用,保证凑够房租钱……不过要我先承诺不卖大黑天。

为了让我的承诺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吓走了那帮要买鹰的土豪。

他是个笨得不按常理出牌的奇葩,我猜不出他用的什么办法。

小鲁掰着指头给我算账:

小屋之所以总亏,一是因为掌柜不会做人,脾气又臭,又整天板着脸,而且见了美女老是免单。

二是因为火塘这种模式本来就难挣钱,没有音箱没有话筒,没有骰子没有艳遇,唱的歌又太清淡,自然没有办法招揽来高消费的大客户。

三是客人太不把自己当外人,总是逃单。

小屋的历史上曾经一度很多年不收酒钱,那时客人少,房租便宜,赔得起。

最近两年房租贵了开始收酒钱,也是出门后给钱,喝多喝少凭良心交费,但可惜“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大量客人乐得捡便宜,明明喝了酒,出门说没喝,明明喝了快一打酒,出门说只喝了一瓶——不赔才怪!

他说:丽江酒吧的运营成本太高,其他店的啤酒都是五六十元钱一瓶在卖,而且大都是起码半打起卖。咱们家每个人40元钱门票含一瓶啤酒,已经是低于市场价格了,而且一瓶啤酒可以坐一天。冰哥你别有心理压力,客人们会理解的。

理解个屁!

按照小鲁的主意运营了半个月,骂声一片,不少人吐槽:大冰的小屋也变得商业化了,喝酒必须花钱了。

他们说,你看你看,大冰最近都胖了一点儿,越看越不文艺了。

不过房租凑齐了,一个月的门票收入几乎抵得上过去半年的流水。

当奸商原来这么开心……

我卡在合同约定的最后一天跑去见房东,更开心的是,房东不知我们改变了运营模式挣到了钱,他担心我卖血交房租搞出人命,给打了折。

好开心,打了九五折,省下好几千元钱呢。

小鲁动用毕生智慧想出来的办法拯救了小屋,大黑天也终究没有被卖走。

但终究到了它该离开的时间。

伤养好了,该和它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