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辑 面对的姿态 心灵中的生活
作家读小说,尤其是读伟大的小说,可能比批评家还要累。
伟大的小说让你拼命吮吸。对,确实是吮吸。学习这个词,特别形式主义,还特别富于技术色彩。吮吸就不一样了,就像草与树把根尽可能深地扎入土壤寻找水分与肥力。这种态度方式,不一定保证一个人成为大作家,但至少可以帮助你成为一个好作家。我就这么要求自己:至少成为一个好作家。
同时,也绝不相信谁立志做大作家或好作家就会活活累死的那种神话。
因为受累不是每时每刻,还有很多享受快乐与轻松的方式。其中的一种就是傻想。什么都不写,就是一个劲地傻想,非关于写作,却又与写作息息相关。这种方式,在我不知写作为何物,在放羊的少年时代就学会了。放牧着一大群羊,我想像过自己怎么做头羊,怎么做想做头羊的小公羊,也想像过怎么做一只快乐无比的小羊羔。现在,羊群还漫漶在山坡上,我离那些青葱的宁静却很遥远了。
现在住在城市,身边没有了羊群,要想不累,就看传记类的书。这也是使自己不累的方式之一。不劳你去傻想,真真切切地一个又一个人生就在眼前了。单从传记来看,我喜欢的文学家有叶芝、杰克·伦敦、苏东坡(如果蒲松龄有传记,而且由一个有趣味的人写来,我想我也会喜欢)。还有一个科学家费米,她的妻子写了一本书,叫《原子在我家中》,那么自然亲切,那么伟大的人物,原来也是一个凡人,一颗原子,只不过充满灵性罢了。要想看神迹,去找那些宗教领袖的传记好了。这些日子正读帕斯捷尔纳克的自传《人与事》,作者那么清新诚恳地把笔力集中在怎样把握体悟世界与人生上面,读一段放下,觉得自己身上又牵开了一根富于感应的弦,若有所得的感觉真让人喜欢。读着这些东西,远离了城市日常生活中浮光掠影的眼花缭乱,感到时光进行其实很慢,至少在心灵与智慧上,我们很多时候还生活在昨天。如若不信,只要看看今天的城市报纸,或者在互联网上进入某个站点的BBS,就会感觉到从内在精神实质来说,我们这个时代并没有取得可以夸示于后世的进步。
因为这个原因,我觉得个人的写作推进得慢一点,实在没有太大的关系。《尘埃落定》脱稿已经三年,我才刚刚开始想下部作品该写点什么。但怎么写,什么时候写,都还在未定之天。
好在让人受累的伟大小说并不太多,不需要穷其一生就能读完。于是就用人物传记做引子,像在山坡上放羊一样,开始冥想。有好的引子,就有好的冥想。这跟中医不一样,引子越离谱,方子上开出的药,就比银子本身还贵重了。冥想很容易,比如写土司,写历史上那些过眼云烟,看一些典章制度,服装图谱,再回味一下经历过的或正在经历的人事与风景,躺上一会儿,再坐在电脑面前,要是没有停电,就可以开工了。如果说有什么经验,就是冥想的时候不要考虑姿势问题,因为没有人时时相跟着要立存此照。放松一些,能躺着就不要坐着,那些,曾经吮吸过的养料就会像体液一样,跑来参加心灵的虚拟讨论会了。
生活随时随地,不加上一点冥想和别的一点什么,怎么也难以深入。哪怕你在里面死去三次,也难说已经领受了。至少,对我来说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