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手机的女孩 三

千辛万苦,走去日喀则。

我们从羊湖开始拦车,边走边拦。

汉族司机看到我们是两个没背行李的徒步者,根本就不停车。

快走死了才拦到一辆藏族朋友的车,开了没多久就把我们撂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岔路边,人家不顺路了。

继续接着走呗,人走得热气腾腾大汗淋漓,被风一吹立马冷得想蜕皮。

我把手鼓扛着,甩着手臂走,她缩着肩膀走。

这姑娘有个不好的习惯,喜欢踢东西,她经常一边踢着路边石头子一边走,像个皮孩子。

途中,我们在路旁的藏族村子里借宿过一晚。

她摘下包头的帽子后,女主人很稀罕地摸着她的锡纸烫,很惊喜地喊:哎呀,羊毛一样……又拍拍我的手鼓,很开心地说,哎呀……响的哟。

大姐,手鼓不响还叫手鼓吗?

她和女主人拉姆睡在一起,我和男主人才让丹喝了一晚上酒。

才让丹喝高了以后张嘴说的全是藏语,一边说话一边大巴掌拍我后背。

我会的藏语单词实在有限,只能一个劲儿应和:欧呀!……欧呀!

我心里面琢磨,这伙计怎么和我们山东的大老爷们儿一个德行,喝完了酒就爱拍人。

但我们山东人不拍人后背,只拍大腿。

早知道那是我们一路上住得最舒服的一个夜晚,我就该讨点热水洗洗脸、烫烫脚了。

后来的一路上,我一直深切懊悔没这么干。

才让丹第二天非要送我们一程,他让我和她挤在一辆老摩托的后座上,一直送出我们很远去。才让丹走的时候留给我们一小塑料袋油炸的馃子。

头天晚上喝酒的时候,才让丹表示很喜欢我的爱立信大鲨鱼手机,他小孩子一样翻来覆去把玩了很久,但什么也没说。

我拎着馃子琢磨要不干脆把大鲨鱼送给他得了……后来还是没舍得。

所以,馃子我没太好意思吃,都留给她吃了。

吃完馃子以后又走了好久,我们一直没搭上车。

中间有一辆自治区政府的车曾经停下来,给了我们两瓶矿泉水。

我看车上还有空位,就说:大哥,捎上我们一段儿吧。

他说:我们去日喀则出差……

我说:我们就是去日喀则哦。

他说:哦,你们再等等吧,后面好像有个车队。

我们一直没等到后面的车队,那一路都是这样,藏族人的车明显比汉族人的车好搭。

她说:咱们不能怪那个大哥,人家还给了咱们两瓶水呢。

我当然理解,我指指她的鞋再指指我的裤子,人家车里那么干净,当然不太乐意让咱们两个灰头土脸的人上车喽。

她的小靴子现在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来了,鞋头破了一点儿,踢石头踢的。

你说她干吗老爱踢石头呢?真是闲的。

后来我们又遇到两个骑自行车的人,装备精良地都穿着紧身秋裤,都戴着小头盔。

我们互相打招呼,他们说他们是计划去珠峰捡垃圾的志愿者,他们知道我们要走路去珠峰的时候,很夸张地竖起大拇指说:牛×啊哥们儿,连个包都不背,就穿着这一身儿去珠峰?就这鞋?

我们俩穿的都是日常棉服,她穿的小靴子,我脚上也是一双靴子。

为了不让骑行者们看出我对他们胯下轱辘的羡慕之情,我尽量很淡定地对他们说:徒步一定要穿1000块钱的登山鞋吗?去珠峰一定需要专业羽绒服吗?上天赐予我们两只脚,难道这不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吗?若说装备,音乐就是我最好的装备!——我们要一路卖唱去珠峰!

我举起手鼓摆pose,心说,惭愧,走了两天一次还没敲过呢,哪儿唱过歌儿啊,光琢磨着蹭车找吃的了……

没想到这番话却深深打动了其中一个骑行者,他留了我一个电话,后来还专门发过帖子,描述他遇到了两个浪漫的原教旨主义徒步者,把我们夸得和花儿似的。

几年后,他在杭州萧山机场的安检前拦住我,说他后来没再怎么玩儿骑行,再出行都是用纯走的。

我说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他说:你这不是背着手鼓嘛!

我问:你后来还去珠峰捡过垃圾没?

他说:捡啊!但不再是去珠峰捡,我觉得咱们这代人啊,不能老做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事儿……

我急着过安检上飞机,没等他说完就跑了。

又过了几年,宁波PX事件的时候,我在网络图片中看到过他那张愤怒的面孔。

愿他安好,是条汉子。

……

天快黑了的时候,我们才走到日喀则城边。

那个季节的日喀则比想象中人要多点儿,街上一辆一辆的全是丰田4500。

后来听说是因为那几天扎什伦布寺有个什么活动,我们走到扎什伦布寺前的时候已经饿成马了,站在扎什伦布寺前看了一会儿,我和她讲了讲世界上最高的强巴佛镀金铜像,高22米和一座楼房似的……然后我们往前走,路过一个个小饭店,各种香香的味道,连藏餐馆飘出来的味道都那么香。

我心里面这叫一个难受啊,我开玩笑说不行咱们就找个包子铺儿什么的,你掩护,我去抢个包子给你吃吃得了……

她当了真,拦着说:要不咱看看有什么能卖的吧。

好像没什么能卖的……

那个爱立信大鲨鱼是我唯一的家用电器,舍不得呀舍不得。

话说,后来我不止在一个地方看到这样一幕:

一身冲锋衣的背包客举着一张白纸,要不然写着“求路费”要不然写着“求饭钱”,旁边还放着登山杖和登山大包。

相信我,都他喵假的。

真山穷水尽了把冲锋衣卖了不行吗?把大包里的零碎儿卖点儿不行吗?把手机卖了不行吗?

没有一个真正的背包客会去乞讨的,丫装什么背包客。

也许有人会问:那你那爱立信大鲨鱼手机怎么当时在日喀则的时候没卖?

我不是还背着手鼓吗,我不是还有手艺在身上吗,我不是个已经背着手鼓在川藏滇藏线上一路卖唱走过好几个来回的流浪歌手吗我?

我对她说:你给我点儿力量,咱们来唱会儿歌挣点儿饭钱。

她给我一飞吻。

手势极其敷衍,动作像赶苍蝇一样。

我们在扎什伦布寺旁边的马路边坐下,帽子摘下来摆在前面。

我记得很清楚很清楚,晚上九点半的时候,我们开始卖唱挣饭钱。

卖艺不丢人,人可以向往流浪,实践流浪,但这个词未必一定要和乞讨画等号,它本应跟你自身的能力和魅力合而为一的。穷游这个词没错,但穷游的精髓不是一分钱不带白吃白喝,真正的穷游者皆为能挣多少钱走多远的路,有多广的人脉行多远的天涯。偶尔厚着脸皮蹭车是可以的,但要会感恩,须知这个世界上没人欠你的。如果每时每刻都琢磨着靠占着陌生人的便宜往前走,那还不如备足手纸回家坐电脑前学习痴汉电车东京热……

我们坐在日喀则街头自力更生唱着歌,打算买点儿包子吃。夜色渐深,街上人不多,但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带着微笑走到我们面前,微笑着听一会儿,然后放下一点儿零钱。

藏民永远是乐善好施的,不论经济社会的辐射力怎么浸渍洗礼,都改变不了藏地文化基因里布施这一传统。这一点,是我对藏文化至今为止始终着迷的重要原因之一。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一毛一块地给散票子,但钱再少也是心意,善意的心意。

不一会儿人品爆发帽子里有了几十块钱。

饭钱肯定够了,我想看看能不能再多挣包烟钱,就没停。

又唱了四五首歌的时候,来了几个捡垃圾的小孩子,背着蛇皮袋子,吵吵闹闹地围着我们。他们听不懂汉语,但很起劲地和着手鼓打拍子。

我给他们唱红星闪闪、唱花仙子、唱哆啦A梦,唱我会的所有的儿歌,实在没的唱了就开始唱崔健和许巍。

其实唱什么都一样,这帮孩子未必就听过我唱的儿歌,未必人家不把崔健的歌儿当儿歌听。他们不会说汉话,应该是群周边农区来的没上过学的孩子,叽叽喳喳的后藏方言,和拉萨口音差别极大。

我一边唱歌一边看着这帮孩子乐。

好像这边的孩子们有个习惯,就是不抠鼻子,每个人都是鼻孔眼上糊着一块黑黑黄黄的鼻屎牛牛……加上黑一道白一道的花脸,那脸真不知道是多久没洗了,上面汗水冲出来的泥沟一条条的清晰可见。衣服就更不用说了,我酒吧里的拖把也比他们的裤子能干净点儿。

可再不讲卫生的孩子也是可爱的,尤其是笑着闹着乐着的时候。

我让她帮忙拍了个照,那帮孩子推来推去的谁也不肯好好和我合影。

唱歌的间隙我对她说:接下来当是义务演出吧,反正挣的钱也够吃大包子了。

她身旁坐着一个脏脏的小女孩儿,应该是其中年龄最小的。

那小姑娘估计也就五岁的光景,一直吃着手指盯着她锡纸烫的头发看。

她摘下帽子,说:来,你可以摸摸呀……

我说:你别整那些没用的,这小丫头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想到那个孩子听懂了,小姑娘冲着她的方向,犹犹豫豫地伸出一只脏乎乎的小爪子。

她把孩子的手抓住,一下子摁在自己头发上。

小姑娘“咯”的一声笑了出来,所有的孩子都叽叽嘎嘎地笑了起来,然后挨个儿来摸她的头发。这会儿轮到她笑了,一边笑一边说:哎哟哎哟别揪别揪……

嗯,从拉萨走到日喀则,这是第一次看到她笑,难得。

玩儿了有好一会儿,又唱了几首歌,我累了,热乎乎的大包子在前方召唤我。我起身拍着屁股上的土,跟她说:收工走喽。

那群流浪儿中有个年龄稍大的孩子,自始至终手一直插在口袋里。

他盯着我起身的动作,忽然走了过来……

……

不论正在看这段文字的人是谁,我都想告诉你我打这段文字时双手有多么颤抖,呼吸有多么急促和粗重。

十余年过去了,我已从一个单纯莽撞的青年变成了个圆滑世故的中年人,我早已失去了我的西藏我的拉萨。可十余年前的那一幕,一直在灸刺着我,一直在提醒着我这一辈子该去坚持哪些放弃哪些,该如何走接下来的路,到死之前该成长为一个怎样的人。

十余年前的日喀则午夜,那个孩子掏出了薄薄的一沓毛票,橡皮筋扎着,有七八张。

又黑又脏的手,抽出里面最新的一张,递到我面前,放在我手里。

他对我说:吐金纳。

每一个孩子都学着他的样子掏口袋,往我们手心里一毛一毛地放钱。

他们对我们说:吐金纳。

他们要捡多少垃圾才能换回这么一点点钱……

我在拉萨见过一群和他们一样的小孩子,在街头跟着游客走出去好几条街只为了等一个可乐罐。他们捡起空罐子,你争我夺地放在嘴边舔上半天。

他们要捡几蛇皮袋垃圾才能换来一毛钱,他们要挣多少个一毛钱才能挣够一罐可乐……

可他们听我唱完歌后布施了我一毛钱。

还对我说谢谢。

我嗓子发干眼眶生疼,心口和胃里火烧火燎。

我看看站在我左前方的她,她低着头在掉眼泪,手捂在嘴上,又在不出声地哭。

贡觉松,若我来世复为人身,护持我,让我远离心魔,永远是个善良的人。

让我永远做个像孩子一样的人吧。

……

孩子慢慢都变得安静,他们围在她左右,有的蹲在她脚边抬头看她。

我和那群孩子一起,看着她哽咽到上气不接下气。

我沉默地看着她,孩子们奇怪地看着她,简易路灯的黄色光晕铺洒下来,我们站在一幅中古的油画里,画外是海拔四千多米的蓝色日喀则,以及满天神佛海会诸菩萨。

我们离开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一个带花的头绳。

是那个小小的小女孩子递给她的,应该是从垃圾里捡到的。

她噙着眼泪边走边戴,后来一直戴着一直一直戴到了珠峰,从她那天晚上戴上起我就没见她摘下来过。

……

十几年过去了,那个头花你现在还留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