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棵树 二

瓶罐家住城郊的小村,左近有个巨大的垃圾堆,那是他的宝地。

自小不曾有过什么玩具,每一毛钱的用途母亲都计划得缜密,他从没向母亲开口要过,他有他的垃圾堆。

全世界的宝藏都等着他去挖掘,糖果包装纸、铁质饼干盒、塑料小药瓶、只剩两个轮子的小汽车……曾经捡到过两个残疾的变形金刚,他的至宝,一个断了臂,一个没脑袋,整整半年的时间他穿山甲一样在垃圾山上打洞,渴望着找到脑袋。

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被扔掉,明明还可以玩,那么好玩。

玩具应该来自不远处的那个城市,他见到过的,逢年过节时母亲会带他去玩,只逛街看热闹,什么也不买。

有些花花绿绿的橱窗他闭着眼跑过去,屏住了呼吸不去看,怕看了会舍不得走开,母亲会难过的。母亲难过的时候什么也不说,手会揣在裤兜里很久,攥着那沓薄薄的钱,半天也拔不出来。

不能乱花钱的,水泥电线杆子那么沉,父亲扛上一天也挣不来几个钱。

没什么的,这些玩具这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不过是完整一点,不过是干净一点,这里有的垃圾山里都有,使劲翻翻就能翻出来,一样好玩。

他在那座属于他的山上挖呀挖,小学四年级时挖到了真正的好东西,三盘磁带,依旧是坏的,外贴的歌曲目录已被人为地撕掉,磁条被剪断。

这么刻意的破坏,会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呢,孩子总会迷恋神秘,他兴致勃勃地磨刀,把捡来的水果刀尖磨掉去拧开那些螺丝,又用捡来的透明胶带把磁条接好。

家里有台小录音机,也有两盘磁带,四大天王和周华健,一家人听了好几年舍不得买新磁带,现在好了,终于有了新的声音。

新的磁带让母亲皱起了眉,说:

这些人挨打了吗,歌不好好地唱,总是这么吼这么叫,可真让人心烦。

瓶罐却很振奋,抱着录音机听起来没完,从没听过这样的音乐,也不知道是谁唱的,拳头一样,刀子一样,痛快极了。

听得久了,他听会了那三盘磁带里所有的歌,没事就跟着哼:

……不必过分多说,自己清楚,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不必在乎许多,更不必难过,终究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不到十岁的年纪,莫名其妙就热泪盈眶了,他冲上垃圾山远眺,一颗心扑腾扑腾,根根头发都竖了起来。

不知不觉地张开了嘴:今宵杯中,映着明月……

有人喊他,冲他招手,是晚归的父亲,疲惫地看着他,手里拎着酒瓶子。

回家吧,父亲说,别在这儿唱戏……回家吃饭去。

问遍了身旁所有人,没人知道那三盘磁带里是什么明星,村里最有见识的人也摇头,说电视上没见过,说,要不,你垃圾堆上再翻翻……

翻了,每天放学后都去翻,一边唱歌一边翻,三盘磁带他已经背得烂熟,包括那些一知半解的歌词,虽然大部分歌词只知读音。

皇天不负翻垃圾的人,一天黄昏,他终于又翻出四盘磁带。

肯定是同一个人扔的,和上次的一样,磁条被扯出来纠结成一团,歌曲目录被指甲抠得干干净净。是有多恨这些歌?有几段磁条被大力拉成一根细线,无法复原。

他捏着剪刀,心疼得满屋子蹦,犹豫再三痛下决心去把细线部分剪掉,残余的部分粘起来。如此修复过后的磁带能逼死强迫症,有的歌被剪掉一半,有的剪得只剩下两三句,有的两首歌混为一首,硬性切换时听得人咯噔一下血倒流。

幸好还剩下几首歌可以完整听,依旧不知歌者和歌名,每盘磁带的演唱者都不同,他却觉得其间隐约有种共同的属性,属于同一个遥远星球。

他时常想象丢掉这些磁带的会是什么样的人,这么特别的歌,说扔就扔?

这么多磁带,很多钱啊,说扔就扔?

下次扔的时候不要把目录贴纸抠得那么干净了行不行……

却是没了下次,瓶罐在那个垃圾堆上一直翻到六年级,无数次地失望,再没和磁带相遇。

几年后他终于知道了那些歌者的名字,黑豹、唐朝、指南针……

那时他已经会了一点吉他,但已没有了精力和体力去追寻那些名字。

人和人不同,不同的起点左右着不同的际遇人生,亘古以来这世间罕有平等。

有些人幸运,成年之后才遭遇和看清,而有些人遭遇时尚是孩童。

当时瓶罐初中快毕业,一次课间,姐姐从高中部走过来,很认真地问他:

你还想上学吗?

他奇怪极了:当然上啊,怎么会不上?我没犯什么错啊……

姐姐眼泪汪汪地看了他一会儿:……那你可要好好学习。

她说:家里出了点事情,爸爸欠了七八万的外债,咱们家可能以后十年也翻不了身了……现在只能供得起一个人继续上学,妈妈刚才因为学费,在家里哭呢。

她哭出声儿来:既然你要上,我就不上了吧,没关系的,我是姐姐。

很多年后,瓶罐说,每次回想起那一幕,耳畔总会有首歌在回旋,是那堆磁带里的歌,歌里人直着嗓子唱着:这个冬天雪还不下,站在路上眼睛不眨……

唱得人心尖酸酸的。

当年的瓶罐伸出手,帮姐姐把眼泪擦了一擦。

姐姐小时候常这样帮他擦脸呢,那时候母亲顶着烈日在田里劳作,姐姐和他在田边玩泥巴,那时候她老拽着他的袖子,担心他仰到水田里去了。

而今他已经长到和姐姐一样高了。

上课铃声响起,姐姐急起来,推他,快去上课呀,别站着了。

他不动,看着她笑着。

姐姐,他说,我刚才骗你的呢,其实我不想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