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棵树 五

建敏不再出现,瓶罐保住了工作,一年后因表现突出,被调往昆明总公司。

临行前他去找过建敏,找不到,或者说躲着不见,于是很久没见。

昆明的工资每月六七百元,除去房租和吃饭,每个月只能攒下一百多,每过半年才回一次家,为了省钱。

为家里分忧是无望了,能做到的只是不再吃白饭,他睡不着的时候会想妈妈,想姐姐,越想越睡不着,想起了建敏常吃的安眠药小白片。

也不知道建敏怎么样了……

应该能找到新的朋友去组乐队吧,应该已经忘了这个俗气的只想着挣钱吃饭的瓶罐。

2005年春节,瓶罐从昆明回家过年。

年三十,年夜饭前,姐姐指着电视叫起来:瓶罐,这不是你的朋友建敏吗?

电视里建敏抱着一把蓝色木吉他坐在灯光下唱着歌:

我情愿化作一片淡淡的云,让快乐与我们永不分离……

节目主持人在画外音里说:……本台记者获悉,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春节联欢晚会,病人演唱了自己的原创歌曲……

病人?大过年的住院?

他撒腿就跑,大年夜没月亮,黑漆漆的街上鬼影子都不见,建敏家大门紧锁,无人在家,没人能告诉他建敏生的是什么病,在哪个医院哪个病房。

回去的路上他气得胃疼,生病了也不告诉一声,看来是真把我这个朋友给忘了。

却是没忘。

正月初三,建敏倚在门框上问瓶罐:怎么样兄弟,你吃上饭了吗?过得好不好?

鼻尖上全是虚汗,他的气色十分不好,说是刚从医院里出来。瓶罐问他是什么病,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不想说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什么是抑郁症,你和他们一样,就当我是神经病就好……

确实不明白,2005年的瓶罐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症,他对建敏说,那你就多喝开水,按时打点滴吃药,别放在心上……

建敏不说话,闷头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前问:瓶罐,我以后想你了可以去看看你吗?

他用肩膀撞了撞瓶罐:说话呀,别傻乎乎的……

他说:我可只有你这一个朋友。

建敏后来来过昆明,2006年。

当时图书公司在每所大学都开了一个书店,瓶罐被分配去其中一个店当店长。

说是店长,工资没怎么涨,全体员工就他光杆司令一条。店址位于学校的地下室,终年不见阳光,按照规定,每天日出时进去,下班出来时已是夜里11点,他却爱极了那个地方。

书店生意不好,几乎无人光顾,起初无聊得发疯,后来被逼无奈开始看书度日,一天一本书地看下来,他看上了瘾,很快近视了,厚厚的眼镜卡在了脸上,像个真正刻苦的大学生一样。

……如果当年不辍学,如今应该也大二了。

瓶罐读书时习惯放歌,办公电脑调到微小的音量,依旧是摇滚乐,从小听到大的声响。他日复一日坐在那个地下室里听歌读书,文史、社科、学术,什么书都读得进去,不知不觉攒出了研究生才有的阅读量。

他试着读大学专业教材,啥专业的都读,接到建敏电话那天,他刚啃完一本教辅材料。

建敏拎着一把吉他站在十字路口冲他笑。

瓶罐,他说,我不是专程来看你的,家里人给我预约了一个心理医生,我是来看病的。

在昆明看心理医生期间,建敏每天都会坐很久的公交车来找瓶罐。

他当时已用不同的音乐风格写了几十首歌,抱着吉他一首一首地唱给瓶罐听,每一首的间隙都会把创作背景讲了又讲,听得瓶罐惭愧内疚又感动……

几年前跟他学的那些和弦,基本快忘干净了,但怎么好意思去打断他呢,只好皱着眉头,故作思索后胡言乱语几句不着边的评语。

好在书店里没别人,再也不用担心被辞退或罚款,时光仿佛倒流回了几年前,两个好朋友,一个说,一个听。

人长大了一点,很多话说出口也就没那么难。瓶罐告诉建敏,家里至今还欠着一屁股债,他的想法是在书店熬点资历,争取升职加薪,希望未来能给家人减轻一点负担。

他对建敏说:我只是爱听歌……其实没什么音乐天分,我只有眼下这么个出路了,你会不会觉得我俗气?

没有什么犹豫,建敏立马说会。

他悲哀地看着瓶罐。瓶罐啊瓶罐,他说,不管有没有天分,你都应该搏一搏的,咱们俩都应该好好准备,然后……一起去考云南艺术学院!将来做个职业音乐人,咱们组个乐队去征服世界!

他说:瓶罐,你可一定要听我的啊,这才是咱们的出路,咱们可是命中注定要认识的人啊瓶罐。

建敏,怎么可能听你的呢……

你会和姐姐哭着推让上学的机会吗?

你求过城管不要把扁担没收吗?你的母亲40岁出头就愁白了头发累弯了腰吗?你当过民工抡过大锤吗?你怎么可能知道虎口震出血口子的滋味?

建敏,我和你不一样,你随随便便可以丢弃的,我从小需要从垃圾堆上捡回。

建敏,我甚至不敢随便生病,我太害怕失业了,不要再说什么艺术学院了,我只有初中学历。

……

建敏没再来过书店,他没打招呼,离开了昆明。

那么昂贵的心理医生医疗费,也不知道他痊愈了没。

建敏走后,瓶罐继续读书,但不再听歌,地下室里安安静静的永远不见阳光。

一屋子的书都快看完了,秋去冬来,又是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