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三
许多人眼中,大松是个无用之人,玩心太重,干不成什么大事情。
那些人完全不懂他——
他岂止是玩心重,他简直就是和事业二字有仇。
最明显的例子是关于手鼓。
说也好笑,明明是非洲手鼓,全世界销量最高的地方却是中国云南,若干年里这种乐器北伐西征嗒嗒咚咚,而今泛滥成灾,几乎渗透了中国每一个景区和古城。
罕有人知道“始作俑者”是大松。
当年若不是他开了滇西北第一家手鼓店,不遗余力地推广非洲手鼓且义务授徒来者不拒,后来大半个中国的各种古城一定会比现在安静……
论鼓技他在滇西北当真不做第二人想,被称作鼓王,手指翻飞时可动人魄可止儿啼。
可论起用人识人做生意,他晕得太厉害,双商皆低,极其不成熟。
他那时好心泛滥,来者不拒,二十平方米的小店而已,徒弟前后收了几十个,乱七八糟什么人都有。学费是不收的,工资倒是发,不仅将鼓技倾囊相授,里面的不少人他还管吃住,还给人家买衣服,还帮人还债,还帮人交上大学的学费。
当时店铺租金尚低,若能趁机扩张,实现财务自由不过是几年内的事情,若能抓住风口融资开店跑马占地盘,如今新三板上市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却并没有精力开连锁店,也没有兴趣和资本对接,别人和他聊鼓店投资,他和人家聊手鼓技巧和打法节奏,好几个天使被他聊得哭笑不得,生生聊走。
精力和兴趣都放在和那帮徒弟敲鼓上了,教学的过程于他而言好玩得要命。那时候他瘾头大得很,吃喝拉撒都在店里,天天店门前一坐呼啦啦一大片,排练得惊天动地,吓得客人们哆哆嗦嗦不敢进。
好好的一个生意,硬被他玩儿成了义演基地和免费培训中心。
几年下来鼓没卖出过几个,竞争对手倒培养出不少,那些徒弟出师后纷纷自立门户,最近的店离他不过三十米。换成一般人谁都会急,他不是一般人,屁颠颠跑去指点装修,帮人搞开业礼。开了店的徒弟不再喊他松哥,大都直呼其名,言下之意已然肩膀齐。
我提醒过他:听音辨心,当心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他鼻孔放大,饱含深情地说都是跟着他玩儿的小兄弟儿,说不至于,没问题。
滇西北手鼓生意最火爆的那一年,全丽江上百家鼓店,那一年大松的鼓店倒闭。
被他徒弟和徒弟的徒弟们挤对死的,他倾囊相授的东西太多,包括进货渠道。
关门大吉那天一个徒弟也没来,我借了辆三轮车去帮他清仓,站在一片狼藉中不胜唏嘘。
我叹息:傻了吧。
他坐在门槛上冲我乐,抱着一只手鼓,脸埋在上面羞涩地摩擦着。
我戳戳他:难受吧?
他说嗯。
我说:那你哭啊。
他努力酝酿了一会儿,未果。
我说:觉着自己活该吧。
他不看我,瓮声瓮气地感慨:啊,毕竟还是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他一厢情愿的美好,别人却未必苟同,江湖险恶人心莫测,失败者沦为八卦笑柄,黑他黑得最惨的几乎都是他曾经教过的小兄弟,大都看他不起,对他的总结就俩字:2×。
他自己倒是不以为意。
什么卧薪尝胆,什么东山再起,什么忘恩负义,他全都不琢磨,一如既往地玩儿去了。
破产后他加入了旅行者乐队当鼓手,跟着张智和吴俊德还有文烽满世界演出,同时也加入了呼格吉勒图的乐队,巡演过欧洲也巡演过美洲,玩儿得很开心。
说是加入,不过是帮忙而已,乐队清贫,他并不能分到什么钱,几年下来车马费倒贴了不少,靠的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卖卖手鼓库存。
送出去的比卖出去的多,他像个孩子一样,很慷慨地和其他小朋友分享他的玩具。
关于手鼓,想过帮他一把,可他并不领情。
我那时微博上已有了百万关注者,给他的建议是开个手鼓网店,可以借用我的字号我的名义,只要价格合理,销量应该不会低,虽不足富贵,但足以保障他的生活质量不降低。
他拒绝的理由是——
此举会给我招黑,让人以为我靠衍生品圈钱。
我说:那我帮你直接在微博上打打广告行不行。
他依旧是拒绝,道:你可千万别瞎打广告,读者会看低你的,你能有今天不容易……
合着我袖手旁观什么都不用做是吧?
那你要我这个兄弟还有什么用?
他比我还要奇怪:当兄弟就必须要互相做点什么吗?
他问:当兄弟就当兄弟,干吗非要有什么用?
又鼻孔放大,义正词严地说:我冻不着饿不着过得挺好的啊,你干吗老瞎操心?
他的连环三问搅乱了我的逻辑,貌似他说得好像也有那么一点道理……
算了不管了,随他去,他高兴就好,他乐意。
身为一个天蝎座,几年后,我把他的原话一字不少地奉还。
还是与手鼓有关,他那时背着一只手鼓自告奋勇地请缨,积极踊跃地参与到百城百校免费音乐会中来,跟着小屋的年轻歌手们一场又一场地义务演出,走河南过山东,漂洋过海去大连……
十冬腊月的天气,他完成了整整50场演出,据说渤海上吹了风,重感冒得不行,依旧坚持把手鼓打得咚咚咚。
他那条线路的最后一场演出在北京,我掐着时间和他视频。
我问:累不累啊我的松?
他说不累不累,他玩儿得很高兴,又说不用谢,大家是兄弟,这都是他应该做的,他很高兴能起到一点作用……
我告诉他我并没有谢他的意思。
我说:奇怪了……当兄弟就必须要互相做点什么吗?
信号不好,屏幕上他瞠目结舌的表情卡住了好一会儿,只听见用力擤鼻涕的声音。
我慢慢地复述他的原话:当兄弟就当兄弟,干吗非要有什么用?
他不说话,嘿嘿笑,用力地擤鼻涕。
我说行了,下楼吧,咱们兄弟出门玩儿去……
我挣脱出他的拥抱,问他:怎么样,感动吧?
他说嗯嗯。
我说:那你哭啊。
我说:接下来我带你去玩儿个医院半日游,可好玩儿了呢,具体项目是扎针打吊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