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往事 二

干干净净素面朝天,光洁的皮肤,苹果般新鲜。

那时我总把她喊作苹果,她回一句:恁么?又笑着说:嗯……

我努力地回忆,却怎么也记不起她的发式她的衣着,只记得她总是乖乖地坐着,动作轻缓,眉眼弯弯。

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天津姑娘,不出众也不惊艳的邻家女孩。

录像之前需要对台本,小小的办公室里大家或站或坐,她待在最边上,负责的是最小的一个版块。她的稿子总是最认真的,娟秀的钢笔字批注其间,需要提示的重点嘴上说说就行,其实大可不必这么麻烦……

都说字如其人,她的字一笔一画,一处涂改都没有,规整得像份范本作业。

稿子递过来,也像极了交作业,细微的忐忑藏匿在笑意后面,她佯装整理耳畔发丝,微微的脸红微微的期待,一闪而过的羞赧。

形容不好那一瞬间的动人,像初春第一滴落下的雨点吧嗒掉在手背上,抬头再找时却没有了,良久也不再下,只留下那凉飕飕的一点。

当年读着那些稿子,想象着她前一夜伏案书写的画面。老式台灯昏黄,夜风撩动棉布窗帘,她从小到大的作业应该都是在那张书桌上完成,成绩优良,听话懂事,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按部就班,波澜不惊的少女时代。

那些稿子我留了几张,留了许多年,说不好是想留住些什么,或许只是一滴雨点。

那时年轻,我喜欢插科打诨,爱逗人,唯独对她不想造次,除了把她喊成苹果,别的什么玩笑也开不出来。说不清,好像草丛中的一株小白花,路过时看见了,不自觉地绕开几步,担心自己步履匆匆,会一不小心踩歪。

她和我话也不多,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别无他言,我记得她喜欢双手撑住凳子,微倾着身体并拢着脚尖,温润的面颊不时泛红,一层柔光蒙在上面。

周遭的声响都很遥远,我埋头看稿子,听着她。

隔着一米半的距离坐着,她的呼吸声却清晰可辨。

好像有种默契,总是没逾越那一米半的距离,于是记住的都是轮廓,没有特写。

大部分时间,距离远不止一米半,镁光灯亮起,我在台中央站着,她在台下站着。那个年代节目录制的时间长、片比高,两三个小时录完一个版块算是快的,她总提前一个版块站在那里等着,像个立在操场上开全校大会的高中生,老老实实的,可怜极了。

偶尔换景的间隙,我示意她找把椅子坐一坐,她左右看看小小地慌乱一下,摇摇头笑笑,换个姿势接着站着。

远远望去罚站似的,这姑娘傻乎乎的……可怜极了。

在她之前,我已知的所有编导都是风风火火的,她乖成这样,真不像是干这行的。

再没见过比她脾气更好的编导,有段时间她负责一个儿童版块,需要安抚住各种胡打皮闹的熊孩子。她和我年龄相仿,那时候都还只是个勉强长大的孩子,她却比同龄人耐心得多,面对孩子时总是细声细语的柔和,抱着膝盖蹲在他们面前。

受她的影响,我台上采访小孩时也开始蹲下来,蹲下来后才发现,那些孩子对一个陌生大人天然的抵触总会因为这种自自然然的平视而减少变淡。

兜里装餐巾纸的习惯也是那时养成的,也是从她那里学来的。

天津话里把鼻涕唤作鼻登,印象里她手里常捏着餐巾纸,帮小孩子擤鼻登。说也奇怪,再调皮的孩子在她面前总能安静下来,贴着她靠着她,橡皮泥一般黏在她身边。

她应该是很喜欢孩子,天性里的那种喜欢,温柔得像个小妈妈,应该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只是个半大小姐姐。

她负责的版块不太受重视,录制时间往往较晚,见过她把困乏的孩子抱在怀里,坐在台侧的角落,轻轻摇晃着。我驻足在那幅恬静的画面外,看着她全神贯注地低着头,难以言说地温柔,睫毛扑闪。

……隔着好几米的距离,却清清楚楚地听见她低声呢喃着的歌谣,轻轻缓缓。

很多年过去,这始终是让我很费解的事情,再嘈杂的环境里总能听到她。

仿佛一个特殊的调频,拥有着唯一的波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