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列传 十五

我并没有开心起来。

失礼的尴尬像个卡在胸口的嗝,咽不下去打不出来。爱玛你松手,我坐桌子最角上就好,别把我往长桌中间拽。

老潘隔着桌子把一块煮香蕉颤巍巍地夹过来,又识趣地手腕拐弯,把那块香蕉搁进了宋奕昌碗里面。

这就对了,都别搭理我,我今天不配吃饭!

饭吃到一半时来了新客人,是老潘的朋友,据说是来卢旺达拍片子,听闻了足球学校的事情,赶来找老潘和婷婷牵线,想去参观。

那个女生叫梁红,听说她老公好像叫270,梁红被安排坐在我对面,笑得很和气,聊天也很亲切,是个很nice的女孩……

梁红一定很奇怪,对面这个人为何不吃不喝郁郁寡欢,嗯嗯啊啊懒得说话,像个蔫茄子一样歪在椅子里面。

这个茄子蔫了整整一顿饭,又一路蔫到Heroes Football Academy足球学校里面。

起初他独自在院子里踢石子儿,后来被梁叔喊了半天,又被老潘揪住脖领子生生提溜进教室里面,他叹了口气躲在成子背后,尽量缩得小一点。

漆黑的脸庞雪白的牙齿,那些孩子的掌声好热烈,Serieux把每个来宾都介绍了一遍,轮到介绍某个茄子时掌声尤其热烈,还有人使劲跺脚,这着实让人坐立不安……这是在干吗?哪儿受得起这样的掌声啊,早知道就带点礼物来了。

我听不懂Serieux的英语,伸手戳宋奕昌,你不是当过翻译吗?都说了些啥你翻译给我听听。他认真听了一下,探过头来告诉我其实他也听不懂,他英语也没过四级……

我……如果现在咱俩不是都坐在凳子上我果断会把你绊倒你信不信!

婷婷好心,悄悄坐我和成子身旁帮我们当翻译,她说嘉宾的介绍完毕了,出于相互的尊重,孩子们也会挨个儿做自我介绍。满屋子的人黑漆漆地坐了一大片,不会吧婷婷,几十个孩子每个都发言?

她说是喽,这是Heroes Football Academy的传统,人人平等。

半个下午的时间都在听婷婷给我翻译,辛苦她了。

说来也奇怪,漫长的自我介绍并未让人疲倦,每个孩子都是有故事的,各不相同。

半个下午的时间,有三个人的发言我印象最深。

第一个学生叫Uwase Eric,因家境困难到极点,贫穷战胜了亲情,12岁时被扫地出门,让自力更生。12岁的孩子哪儿有什么生存技能,好心的亲戚短暂收留过他,却无力让他吃得太饱,大家都穷,他一度沦落街头当了乞儿。

Uwase Eric说,感谢上帝让我来到了Heroes Football Academy,感谢Play for Hope的所有人对我那么好,我现在有地方住,有东西吃,也可以上学了,我认为我现在必须好好踢球!这样将来才有能力去照顾和我一样的人。

他伸手指着我们这群中国人:就像你们一样。

第二个学生叫Mugisha Samuel,自我介绍的第一句是:我是个难民。

他说:我和家人在2015年4月份从布隆迪逃到卢旺达,那时布隆迪在内战,吓死人了,我们逃到卢旺达后一开始住在Mahama的难民营,里面全是布隆迪难民。

难民营的日子很困难,也很不开心,很多人欺负我,我无法像以前一样踢足球,那里也没有学校。有一天我太想踢球了,就去了Remera找当地孩子踢球,那里刚好就在Play for Hope办公室附近。一个工作人员问我想不想参加机构举办的青少年锦标赛,我当然想了,感谢上帝,在这场比赛里我当上了最佳球员和分数最高的球员,如愿进入了Heroes Football Academy。

现在我可以在一个很好的学校上课了,比以前的还好,大家对我很好,在这里没人欺负我。

他很认真地总结说:

我认为我现在是个很幸运的难民,不是个可怜的难民。

第三个印象深刻的发言不是学生的,是我们的同行者袁超的。

袁超是成都人,英语极好,发言很流利,大体意思是自己刚刚在《江米儿》剧组结束录音助理工作,未来的计划是去北京电影学院进修导演专业,而在此之前他决定拿出完整的时间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在得到了老潘的引荐和婷婷的允许后,他来到了卢旺达来到了这里。

他说他今天来了就不打算走了,从今天起他会留在学校当老师,和大家同吃同住,教大家中文和英语。

他的发言听得我一愣,今天就上班?不跟我们回城了?

婷婷说:是喽,铺盖卷都背来了,就搁在后备厢……

老潘的大脸凑过来,略带炫耀地和我咬耳朵:我这个小兄弟还背了个小火锅,说要给孩子们做冒菜吃,拉近师生感情。

留下的不仅是袁超,还有宋奕昌,就是我数次想绊倒的那个翻译官。

此君徐州人,起先在上海当IT男,后来到西藏投奔了老潘,从事儿童医疗和贫困生救助项目,上山下乡整3年,每月补贴只有2000多块。

这些钱他都捐了,和自己的钱一起咔咔捐。

老潘说:小宋有钱,他的特长是炒股,是个小股神,股灾时都能赚到钱,但是他有一套奇特的价值观……他认为老天之所以保佑他的股票赚钱,是因为他做了好事,所以股票一赚钱他就拿出来做好事,一做完好事就买股票,周而复始不停循环……

老潘说:他这次决定来非洲工作其实也是因为股票,你知道的,目前的中国股市现状……

我骤然间对此人肃然起敬,炒股人的脑回路就是不一般。

原来宋奕昌先生来非洲当志愿者,为的是拯救整个A股大盘?

令人肃然起敬的人还有很多。

原来爱玛是辞去了香港的记者工作来当志愿者的。

原来婷婷除了参与足球工作还独立负责着一个培训当地女生就业的项目。

原来他们这个组织还帮扶出了卢旺达的高考状元,原来除了学校他们还在很多村子里面成立了足球培训点,还组建了女生足球队……

有个细节很触动我,从足球学校孩子们的发言中,我能感觉到他们对婷婷老师、爱玛老师都很爱戴,甚至对老潘也很熟悉,但对他们真正的资助人却好像并不怎么了解,并不知道这个老头儿才是这群中国人真正的领导。

整场交流会梁叔都没怎么发言,笑眯眯地坐在另一个角落不声不响,他像个老农民一样慈祥而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庄稼地,地瓜熟了,苞米也熟了,哎,长得真好……

Serieux未着重介绍他,只说他是Mr.梁。

两个人像是有种默契,好像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来打酱油的老头子。

这么好的老头子,来大理玩儿的时候我都没请人家多喝两瓶可乐……

成子你再往前坐坐,把我给挡一挡……

探望完学校后,Serieux安排了家访,那个老头子和我们一起驱车来到一个贫民窟,打着手电钻小巷,深一脚浅一脚。

家访的对象也曾是学校的学生,现在是球队队员,不久前家里房子塌了,Serieux请示老头儿后拨了专款搞来建筑材料,免费给他们在基加利的Nyarutarama地区盖了一个新的小房。Serieux介绍,虽还是在贫民窟,但确定是方圆半公里最结实的,不会再塌了。

那个队员叫Uwiduhaye Aboubakar,单亲家庭,兄弟姐妹5人,母亲失业在家没有工作,全家人靠的是他在球队的补贴。他妈妈一见面就扑上来哭,叭叭地挨个儿亲脸,又伸出拳头捶墙,说你们看啊,现在的房子可结实了,我从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住上水泥房子。

Uwiduhaye Aboubakar的妈妈说,家里实在太穷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出来招待客人,她说:我唯一能回馈给你们的只有祈祷。

于是祈祷,屋子小,人们贴着墙挤出一个圆圈,那个妈妈站在中央,合拢双手开始把赞美诗吟唱。信仰不同不便参与,我和成子站到窗外,肩并着肩,安静地看着听着。

……夜色笼罩基加利,万千灯火亮起在一个个山丘,繁星盛开在地面上。曾经的血与火之地如今静谧而安详,吟诵声婉转低回,炊烟般袅袅,萦绕在树梢瓦檐。

为什么要站在屋子外面呢?

其实完全可以进去和他们一起祈祷吧,不是吗?

我跟成子说,真的,我觉得都一样,哪儿有什么国别、什么人种……很多很多事情其实都一样。

成子点头,说他也是这么想,他指一下屋内,慢慢地道:

但我们只是嘴上说说,他们才是真正这么觉得的。

隔着窗子望过去,换了Serieux领唱,婷婷和爱玛站在那个妈妈的两旁,梁叔站在那个妈妈的身后,也是双手合拢,也是微微低着头的。

屋子里灯光昏黄,所有的身影都被染成一个色调。

油画一样,老照片一样,低沉而凝重,朦胧而沧桑。

他们就那么长久地立着,静止出一幅不分种姓不分肤色的凡人群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