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哭的孩子 Ⅳ
夜幕中的人行天桥
夜晚,去老地方散步了。所谓的老地方,就是那种满眼望不到尽头的樱花树、称作公园的细长小道或曰漫步道。晚点去的话连个人影都没有,是个惬意的好地方。潮湿的土地和樱树叶的气息十分强烈,简直就是樱叶饼的气味。我张大鼻孔嗅闻香味,靠在栏杆上抽了两支烟。抬头望去,蔓延的树枝上茂密的树叶在夜空下呈现出浓淡各异的墨色。如此一来,我便平静下来,而一旦平静下来,刻骨铭心的悲哀便袭上心头(因为刚与丈夫吵完架)。
我心想,结婚真是残酷的东西。要说结婚是怎么回事,其实就是在最爱的人面前变成了最不愿成为的女人。真让人讨厌。
因为不愿回家,便绕道向着大公园走走。公园的周围有各种各样的人。大路上有许多违章停车,人行天桥下有些人在练小号(很好听),有少年对着墙在默默地踢球,有人在玩街头篮球,还有几对情侣坐在石阶上。
我在大排档买了章鱼小丸子,来到人行天桥上,边吃边俯瞰着桥下的车流。
卖章鱼小丸子的是位一头金色长发的老兄,不过,我从未看到过他烤制的场面。在挂着灯笼的小卡车里,老兄在听广播。虽然有排列着圆形凹陷的铁板烤具,但那里总是空空如也,客人来买时,他便从后面的保温箱里取出早已包装好的,递给顾客。这位老兄是附近玩耍的少年们不错的咨询顾问(我目睹过多次咨询的场景)。所以,少年们买章鱼小丸子时,明明是顾客却非常客气,离去时总要低头道声“对不起”。
章鱼小丸子的味道很怪。人行天桥上很冷,握着栏杆往下张望时,手变得冰凉。
读小学的时候,我便是走过这座天桥去学校的。因为个头小,每逢强风暴雨,连人带伞仿佛都要被吹走似的,非常害怕。尽管如此,我依然喜欢这座人行天桥,经常停下来眺望远方,眺望道路、天空和臭水沟,还能看到小小的葡萄园。车辆经过桥下时,瞄准时机耸身跳起,落地时天桥在摇晃。钻过桥下的车越大,摇晃得越厉害,这是孩子们之间的定论,不过可能是胡说八道。
脑子里回想着这些往事,从人行天桥上茫然地注视着墙上的涂鸦。这公园墙上的涂鸦不是某某某到此一游之类,而是一长串图案考究、色彩鲜艳的巨大绘画。廉价然而有力,十分有趣,类似美国的漫画杂志。
几支小号伤感粗暴的声音在夜空中扩散、消失。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声音,各种各样的气味。我喜欢这样在夜间闲逛。丈夫叫我别这样,但我做不到。因为即便在夜晚,城市也在运作,人也在活动。看到这些我便安心。结婚前,与丈夫常在夜晚见面,周末还玩个通宵,即便在平时,为了一两个小时的见面,也每夜外出。现在再也没有这种事了。
我顺道去了一趟便利店,待情绪恢复到现实之后再回家。公寓的灯光,停在门廊里的令人怀念的车子。客厅里,丈夫任凭电视屏幕上一片沙尘暴,对刺耳的噪音毫不介意,照样呼呼大睡。
月光下的幸福
和妹妹一起去了一趟迪士尼乐园。竟然两年不曾去过了。说“竟然”,是因为我们都喜欢这个游乐园,从前常去那儿玩。但是,这两年又是找工作又是结婚,彼此都“日日是混乱”,哪里还顾得上这个。
这一天,两人手忙脚乱彻夜未眠,许久没去游乐园了,都很兴奋。好开心啊好开心啊,一见面就说了无数遍。
一钻过入口,兴奋便达到了极点。人山人海。那商店色彩各异、拱廊鳞次栉比,到处都是气球、装饰物和音乐,还有多得几乎举步维艰的人。我们心头狂跳,都深感对方随时可能欢呼出声、迈出雀跃般的步子来。如此的“心头狂跳”,已经久远得记不清何时有过了。我们紧紧地手挽手,默默地快步前行。我想,我们俩一准是满面生辉。只有和妹妹在一起时,我才有这种孩子般的感觉。
已是临近傍晚时分,在大雷山前等了一小时零五分钟。这期间天已经黑了,但我们根本不在乎,像十几年前在熄灯后的卧房里那样,不是说就是笑,眺望那颜色逐渐变深的天空、无声地渐次开始闪烁的星星、人造石山和灯火通明的树木,还有突然浮现于这些奇妙风景之上的滚圆的大月亮。
这是听妹妹说的。她在读卖乐园观看水中芭蕾秀。天气寒冷,场内人很少,三三两两的非常闲散。在观众席上刚一坐定,一位头发超短的中年女子首先出场,以悲壮得近乎严肃的表情和语气,痛切地叙述了这家芭蕾舞团的苦境。舞蹈演员们多么辛苦、经营又是何等艰难,甚至还谈到了那支撑水槽玻璃的粗壮支柱:“大家常常问为什么不把这柱子挪开。可是,如果拿掉这柱子,玻璃会因为水压过高破碎,水就会泄漏出来。”说这番话时,她的神情痛苦到了极点。接着音乐响起大幕拉开,妹妹说她难受得差点想逃离现场回家。妹妹说来既有趣又好笑,我听得忍俊不禁,边笑边感到内心充满凄凉。
大雷山太棒了。风、天空、速度、暮色中街区闪烁的灯光、山谷间的月亮,简直太令人惊叹了,我们坐在车上始终不停地欢呼,再次确认这是我们最爱的过山车。很想再乘坐一次,但是强忍住,去了飞溅山。这也是今天的目的之一。我们俩都还没坐过呢。排队排了一小时零十五分钟。不过我们吉星高照,一下子坐在最前排,水溅得满脸都是,而且是在冬天冰冷的夜晚。
然后,是观看今年最后一次电光彩车大游行,吃着小块比萨饼,边跳着舞边看。看到这情景,就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我想这得怪音乐。跳着跳着感觉无上幸福,又一次异口同声地说道:真开心啊。
最后,我们散一会儿步,再吃上一个至爱的冰激凌就完美无缺了,可是不知道哪里有卖的。我们面面相觑,已经来过好多次了,可还是这副德行。这都是因为总和小K一起来的缘故。小K是我的高中同学,长着一副奇特的容貌:分明已经三十二岁了,看上去却只有二十岁上下。她简直就是迪士尼的活字典,和她在一起,这片游乐园如同自家院子一般。
“打个电话问她一下吧,从这里往哪里走可以找到冰激凌店。”
妹妹十分认真地提议道。
“那可不行。她非哭着吵着要来不可。”
我反驳道。人家小K正身怀六甲呢。
“下次一定是四个人来啦。”妹妹微微一笑,说道。
真的,我们特别喜爱游乐园。无论是工作、结婚还是生孩子,都无法阻挡我们。
“太开心啦!”咬着西瓜味的豆豆软糖,我们满怀幸福。
到静冈买羊羹去
一个晴朗的下午,母亲打来了电话,说:
“有追分羊羹哦。”
我愣了一会儿,因为大吃一惊。追分羊羹是扁平状的,用竹叶包裹后蒸制而成,是我的最爱,但非得到静冈去才能买得到。
“真的?可是,怎么回事?是人家送的吗?”
我兴奋地连声问道。从前祖父祖母住在清水,那时候有这种特别的点心不足为奇,但是自从祖父祖母去世以后,追分羊羹就难得——真的是难得——一见了。
“不是的,是买的,昨天在百货店买的。”
母亲这句话,我可不能充耳不闻。
“哪家百货店?是在搞食品展销吗?”
母亲报了一家地处新宿的百货店名字。我对羊羹的反应如此之大,似乎让她大感意外。
“倒也不是原来那样的。”
母亲立马退缩了。我当然紧追不舍,“这是什么意思?是追分羊羹变样了吗?”
最钟爱的点心变样了(或者说消失了)的例子并不少见。中间夹有纯正浓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奶油糖霜(那滑润凉爽的口感!)的“鲁布朗”西饼屋从前那种千层酥,口味淡雅一连能吃好多个的“摩洛索夫”西点店的君度酒风味迷你泡芙,还有“银葡萄”那虚幻缥缈的杏肉大福……地处祐天寺的那家名叫蒙特罗的蛋糕店,所有的糕点味道都那么美妙,却竟然连店铺一起消失了。资生堂小食店那漂亮的粉色苏打水,还有千疋屋的桃子冰激凌(仅限夏天,加了很多成熟的新鲜白桃),现在都已无踪无影了。
“你冷静点啊!”
母亲用说不清是愕然还是慰藉的口气打断了我的回忆。
“不用担心,不是那么回事啦。”
据母亲说,那是与追分羊羹十分相似的羊羹,而并非追分羊羹发生了变化。我同时品尝了放心和失望的滋味。前者是针对追分羊羹并没有改变,后者则是针对母亲买的羊羹不是真正的追分羊羹。
“就算像,毕竟不是真的嘛。”
要知道,追分羊羹可非同一般,有妙不可言的风味,咀嚼时的韧劲、味道之好,令人每吃一口都忍不住连声赞叹。
母亲苦笑了。
“行啦,用不着勉强来吃的。”
那倒也是。我也苦笑。客厅在阳光的照射下暖洋洋的,角落里的尘絮看得一清二楚。听着母亲说话,我回想起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一人乘坐新干线的情景。那是对谁都保密的一次悄悄的断然远行。中学三年级时,我逃学跑到静冈买追分羊羹去了。时值春天,那天也是阳光灿烂,我从车窗屏息静气地注视着远去的东京站月台,心里充满担忧、紧张和期待,还有以为自己已长大成人的认真、滑稽而又甜蜜的错觉。
“该说是一成不变呢,还是长不大?”
真是的,要说我对于点心的热情,简直到了连自己都有点担心的程度。一旦想吃,再远都会去买。比如“鹤屋八幡”的赠品和鸡蛋素面、“比埃德奥尔”杏仁豆腐风味的扇形黄油蛋糕。令人怀念的风味绝佳口感淡雅的“凤尾船”的磅蛋糕就不用提了,有时像冈山的大手馒头、山形“山田家”的富贵豆之类,去买一趟的话,也算是一次郊游。
“天气真不错啊。”
母亲大概是一边抚摸着狗一边在打电话。
“是啊。”
我边往阳台走边回答。春天即将来临,空气中弥漫着清香。
“要不,再来一次郊游?”
到静冈去!内心一旦想好,便回忆起那追分羊羹的口感来。不知什么时候,我一个人露出了微笑。
往常的镜子、往常的剪子
去美容室了。
虽然无论如何也不喜欢美容室这个词,但理发店明摆着是不同的地方,烫发店则怀古情怀过浓,有点难为情,何况我又从不烫发。还有叫发廊、美容沙龙的,总感觉十分怪异。剩下的就只有美容室或美容院了,然而“院”多少有点夸大其词,所以就用“室”了。
于是,去了那家美容室。所谓美容室可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充其量一两个小时而已,但是进门时和出门时判若两人。这与发型无关,而是事关精神状态。简直一个是使用前一个是使用后。每次去美容室,我总联想起玩具医院,对损坏破旧的娃娃做些简单修理的工场。
修理完毕,推开店门走到外面时,那种昂扬的舒适感是在其他地方享受不到的。甚至因为工作及种种缘由憔悴不堪的时候,在美容室里都可以暂时忘却一切——不如说,那好比是其他国度的事情,遥不可及。一走出店外便变得精力充沛,恢复效果简直立竿见影。似乎总是这样。想一想,这不得不说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任凭怎样摆弄头发,也不可能发生惊人的巨变,我说的恢复自信绝不是指感觉自己变漂亮了。
特别是像我这样的人,几乎从不改变发型,哪怕去过了美容室,周围的人也看不出来。尽管如此,精心地洗完发后,接着涂上一种名称古怪、叫crazy color(其实并不会染上颜色)的护发素(效果极佳,头发变得滋润光滑),边喝咖啡边看杂志,发梢修剪整齐后再细心地吹干,这期间身心便已经完全得到休养,自信得以恢复。而且头脑也变得清晰,感觉被修整得神清气爽。假若这是在晴朗的午间,实在是无法形容的幸福,真想雀跃欢跳。
我去同一家美容室已经有十几年。试着换过几家,结果还是返回了原处。这与店家的氛围和技术不无关系,但说实话,我是懒得去别的店。没有比去新的美容室更耗费精力的事了。真的很费力气。
首先是美容师的视线。美容师对初次登门的客人毫无顾虑地审视,包括脸型、发质的状态、服装、兴趣爱好。的确,不掌握每个人的个性和生活等信息,也许无法找到最适合客人的发型。虽然问这问那是接待客人的方式或职业的需要,但是对于客人来说,当然有一种被“估价”的感觉。
相反的情况当然也存在。作为客人,既然事关今后几个月内自己的形象,对美容师自然是极端怀疑和深度观察的态度,这视线其实也十分失礼。土头土脑的不喜欢,太前卫的又会感到为难,话太少了觉得不安,太热情了又觉得难以信任且太聒噪。
更何况,在美容室内,客人彼此之间也有那么点儿紧张感。瞥一眼邻座的客人时,女人的眼神真是可怖。
不全盘接受这一切,是去不了新的美容室的。
我还是喜欢轻松自在。与往常一样的镜子,与往常一样的剪子,与往常相同气味的洗发香波。时间静静地流淌。
男人心血来潮时,可以趿拉着拖鞋悠然来到附近的理发店,不到一个小时便飒爽地回家。无需预约,无需紧张,时间短,花钱少。我时常羡慕不已,对“理发店”这个简洁的词儿也十分憧憬。
尽管如此,还是稍微装扮一番出门,稍微多花上一点时间,稍微多花上一点钱请人“修理”一番。需要这样做的人,无论如何还是存在的。
黎明的逃亡
因为某种缘由,我在东京市内的某个宾馆住了一夜。这地方寂静而不显眼,一楼的咖啡店很闲静,是一家舒适的宾馆。房间并不大,但如同我要求的,有铺好床单的超大双人床,有最大规格的写字台。一张大桌子紧靠着窗,宽敞的浴室也相当不错。
这下子……我站在房间中央思索。这下子可是走投无路了。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换下外出时穿的裤子套上牛仔裤,穿上拖鞋。暂且冲一杯速溶咖啡喝着。总之,必须得工作,我坐在桌子前,努力要把稿纸的格子填满。
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声响起。
你在那种地方干什么?对方带着怒气问道。
“工作。”
我挂掉电话后,便请服务台不要再把电话接进来。不过,打电话的人发火是有原因的,我因为内疚而坐立不安,不停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重新回到桌子前,打算冷静地分析事态,却心烦意乱不知所措,手拿着铅笔,只是茫然地看着窗外。傍晚淡淡的暮色中,可以看到罗森蓝色的招牌,透过玻璃还能看到明晃晃的店铺内部。
散步去吧,我想。于是起身,脱去拖鞋换上鞋子。目的地当然就是罗森,因为与宾馆近在咫尺,不必有太多出逃的罪恶感。我把钱包和钥匙塞进口袋,匆匆出了宾馆。
无论何时,散步总是愉快的。呼吸了外面的空气便能缓过神来。我迈着大步,缓缓地走去。
宾馆隔壁的隔壁有家可爱的杂货店,橱窗里展示着帽子、文具、首饰、餐具等。这类商店与冬天的傍晚十分相称。被这妙曼地泄露出的温馨光亮吸引,我总是鬼使神差地推开店门。不知怎的,这一类的小店总让我感到是在旅行。我在那里买了黑色的小手套。
在罗森买了炒乌冬面和布丁,算是回到宾馆后稍早一点的晚饭。边吃边看大相扑,渐渐地害怕看时钟了,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萌生反省之意。我对自己说:现在可不是反省的时候。一旦反省后悔,尽管是自作自受,最后也明摆着要陷入无尽的忧虑。人生有时只得拼命向前。
门铃响了。
“我来啦!”
说这话的是妹妹。迫不及待地等我取下门锁链,连门都来不及关上,我们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还唧唧呱呱地说个不停。
妹妹和朋友在附近吃饭,说顺便来看看我是怎么回事。她脚上穿着一双新靴子。
遇到大麻烦啦。我可怜兮兮地向妹妹述说。为了重振士气,我们决定唱歌。唱起了《白雪公主之歌》(这是儿童唱片中的歌,妹妹小时候爱听)和《缭乱人生》(这是鼓舞勇气的好歌)。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妹妹回去了。当妹妹挥手道别、乘坐的电梯门关上后,我一个人孤单单地留在了走廊上。
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房间,喝着速溶煎茶,工作了将近六个小时。
透过窗帘缝隙看到的罗森,整夜人来人往。
因为某种缘由,随着黎明的到来,我离开了那家宾馆。至今为止,这是平生第三次黎明时分乘坐出租车逃亡。第一次(在华盛顿)和第二次(在上野)的记忆悄然苏醒。真是无所不有啊。
我要编造格言:逃吧,只要需要。
出租车在空旷的公路上飒爽飞驰,我从车窗望着渐渐泛白的天空。
对妈妈保密
前些日子因为工作去了趟金泽,在等候归程列车时,我在车站大楼的礼品店里买了除油面纸。“古时,将军内府、加贺藩府邸的上房女佣呵护雪肤冰肌,自幼爱用”的“最高级化妆纸”,“金箔打纸采用加贺的传统技法抄制,使纸张更为柔和滑润,是同类产品无法比拟的最佳和纸。”这是钉成书册状的小型除油面纸封面背后的说明。
实际使用时,果然滑润柔和,油脂吸附力强,质量上乘。我非常高兴。而我高兴时的习惯,便是在并不需要的时候也拿出来用。放在书桌的抽屉里,工作四五个小时便用一次。因为恰好是各类文稿的截稿时期,常常通宵达旦地工作,深夜一想起来便拿来擦脸。
由此,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那是常去父亲书房玩耍时的情景。父亲书桌的抽屉里有好多各种各样的东西——似乎不管什么伤都能立马治好的中国药、能把厚厚一摞纸立马变成“书”的锥子和细纸捻、一倒过来金发美女便唰地脱去泳衣的开瓶器等等。小时候我相信,不管遇到什么麻烦事,只消跑到书房去,就万事大吉了。
除油面纸也放在父亲的抽屉里。
“这做什么用的?”我问。
于是,父亲撕下一张,然后取下眼镜。
“这个吗?是这么用的。”
父亲边说边将额头、鼻子擦拭了一遍,立即让纸变得透明起来。
“太厉害啦!”
我目瞪口呆。
“试一下?”
父亲慷慨地让我也试了一下,但是不管怎么擦,只见纸越来越皱,丝毫不见有透明的迹象。
“哦,小孩子没有油脂啊。”
父亲说。我从内心深处感到失望。看着沮丧的我,父亲得意地又说道:
“你看,爸爸还有哦。”
说罢又取下眼镜,毫不费劲地让第二张除油面纸又变得透明起来。
真好玩啊、真好玩啊。我说了一遍又一遍。
“真好玩啊,爸爸有那么多油。”
我当真羡慕不已。
“教你一个好办法吧。”父亲说,“今晚洗澡时不洗脸,明天天亮了也不洗,然后再到书房来。”
我心中满怀期待,呼吸急促,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记得父亲看着走出书房的我,叮嘱道:
“不洗脸的事可要对妈妈保密哦。”
第二天,我与其说兴奋,不如说怀着些许紧张的心情来到书房。这次能否让那张纸变得透明呢?当然,我还没洗脸。
除油面纸似乎改变了那么一点点颜色。我使劲地擦着脸,一次又一次地,咯吱咯吱地。
“算了吧。”父亲苦笑着说道,“到时候就肯定会冒油的。”
他仿佛是在安慰我。
打那以来,二十几年过去,这次轮到我苦笑了。真是的,竟然会羡慕这等无聊的事情。那一天,我做梦也不可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不光使用除油面纸,甚至还要使用那些宣称“干爽清凉”的化妆水、粉底霜以及一切能想到的护肤品,努力使自己的皮肤接近无油的状态。
在深夜的书房里,使用着“最高级的化妆纸”,我想起了父亲说罢“爸爸还有哦”,取下眼镜后那愉快的笑脸。
郁闷的心情
在暖意洋洋、软风轻拂、无限悲凉的黄昏,我连妆也没化,步履蹒跚地走着,觉得自己的内心与这黄昏的质感完全相同。要说是怎样的质感,那便是朦朦胧胧、无依无靠、浑浑沌沌。去超市买好东西后(购物也缺乏热情,只买了一盒烤鳗鱼和土豆沙拉,算是丈夫的晚餐),在老地方——散步道的栏杆处坐下,抬头仰望长出嫩叶的樱花树。
从早晨开始我便有点不对劲,说不上是悲伤,也说不上是忧郁,只觉得百感交集。
散步道横穿住宅区,非常安静,除了遛狗的人以外,难得有人经过那里。
这个嘛,是姐姐小傻瓜哩。
白天变得相当长,我望着已经过了六点却依旧又蓝又亮的天,心里想道。
姐姐小傻瓜哩,小傻瓜哩哩。
今天是妹妹的生日。
与妹妹在前一天见过面。因为是星期天,便和丈夫一起去看望她,买了鲜花、巧克力,还有各种各样的礼物送给她,还一起喝了香槟。
二十五岁啦。我深有感触。像洋娃娃那么小的人竟然二十五了。
不仅是我,父母也同样如此,家里人还习惯把妹妹看作一个小小孩。对我们来说,妹妹是家里有最正确的判断力的人,心算最快,有一个可靠的职业,这种事与她是个小小孩没有丝毫矛盾。正因如此,父亲才在每天早晨送妹妹出门时由衷地赞叹:“今天还去公司吗?真了不起啊。”母亲看着妹妹背着背包的背影,嚷嚷着真可爱啊,还打算像参加开学典礼的小孩子一样,要在门口拍照留念。
二十五啦。这个数字与妹妹完全不般配。二十五岁不就像个成熟的大人了嘛。打清早起便闷闷不悦,就是因为这个。
我从超市的白塑料袋中拿面包吃。每次掰一点儿,慢慢地吃。我喜欢在外面吃东西,不在乎遛狗的老爷爷、老太太对我侧目而视。面包略有些甜味,面粉香喷喷的,好吃极了。
近处传来了孩子们的声音。一看,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和似乎是他妹妹的女孩向这边走来,男孩脚蹬一双旱冰鞋。
“好棒哦,太棒了。”
男孩的动作与其说是滑行,不如说步行更恰当,那跌跌撞撞的步法远远看着就感觉危险,但女孩还是在旁边不断地赞扬他。
我和他们的距离极其缓慢地在缩短。我手拿面包,起先注视着地面,接着看看周围的树木和天空,然后又眺望附近的民居和稍远处的消防署大楼。不知为何突然烦躁起来,但又不愿离开。
孩子们沿着散步道从右面笔直走来,经过我后面,又向着左边径直离去。咔哒咔哒,旱冰鞋发出响声。
这一带的民宅并不大,但很有古风,屋前都种植了很多盆栽。玫瑰、牡丹、日本毛女贞花、铁线莲、鸢尾花、蝴蝶花,还有各种不知其名的植物。
我面向前方一动不动,在黄昏的空气中,将注意力集中在背后。
“好棒哦,越滑越好啦。”
咔哒咔哒,传来旱冰鞋撞击沥青路面的声音。男孩子一言不发。
我感到憋得慌。
一直到孩子们远远离去,我依然孤单地坐在那里。下次见到妹妹,得把这两个孩子的事情告诉她。我站起身,朝着家的方向边走边想。
海!
我去了海边。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并不太喜欢海。我讨厌那阴霾沉沉的空气、黏附在脚趾间的沙子,还有那湿漉漉的风。所以,对小说和电影中登场人物动辄就想往海边跑,我总是心存疑虑。
即便讨厌海,我还是突发奇想,无论如何也想看海去。因为是第一次,我很是困惑。首先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朦朦胧胧地略有所知,去成田机场的途中,好像有一处拐弯道路的右面可以看到海,还听说银座的前面也有海,只是还没去过。若是横滨,倒是去过好多次,也知道海在哪里。不过,我想看的海不是从高处(或者从巨大的摩天轮上)远眺,而是有沙滩可以散步的大海,是夏季到来时并排林立着临时更衣室的大海。
那,就得去千叶了。
没有确凿的根据,只是如此感觉。于是打电话向居住在千叶的两位朋友请教,可两人都不在家。说到千叶也是非常之大,坐哪辆列车在什么车站下车,然后怎么走,不了解这些就哪儿也去不成。更何况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
我绞尽脑汁挖掘记忆,搜寻线索。记忆中的海是在静冈县三保的松原,小时候祖父母和父母常带我去(可要现在去,未免太远了)。四五年前,人家约我去吃上好的金枪鱼,去的那家店就在海边(但是究竟在哪里,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对自己的无能一筹莫展。若是小说或者电影,在自语着要去海边后的一瞬间,不是已经站在海边,至少也是在驶向大海的车子里了。
我不知所措。可是,想到海边去,而且夜晚的大海更好,无论如何希望吸入满腔的海风,这愿望异常强烈,而太晚的话夜更深,又让人害怕,这种心情也在推波助澜,于是我先喊了出租车再说。
坐出租车来到离家最近的JR线目黑站。乘山手线去东京站,心想只要到了东京站,一定会有合适的列车,不管是去哪里的列车。
我向车站员工打听情况。坐在出租车里,我想起了安西水丸先生的小说中出现的千仓的大海确实是在千叶,便对站员说想去千仓的海边。结果了解到千仓不光非常遥远,而且也没有前去的列车了。只要有沙滩的海,什么地方都行,我再次说。结果站员推荐我乘坐京叶线,说是幕张、检见川还有稻毛都有海滨。
于是,坐上了即将发车的京叶线。差一点就赶不上了。十一点零四分发车的那趟,上车地点距离山手线站台非常远。这个距离激发了要去远行、要到陌生之地的激情和不安。
“不过,现在去的话,没有回来的列车喽。”
站员提醒道。但我觉得已经没有退路,而且也没当一回事,心想附近必定有酒店或者家庭旅馆。
夜间的列车太棒了。
这样的事已经许久没有了。结婚前,我还经常冲动地外出旅游。结婚之后,最近变得安分守己了。列车笔直前行(本是理所当然),我觉得自己正以相同的速度、相同的力量,一点点地得到解放。
我在一个叫稻毛海岸的车站下了车,从东京站到这儿票价是六百一十日元。十二点之前我已经坐上了出租车。
陌生地方的出租车也极棒。不过我说去海滨,司机却反问是去公园吧。我说:不是,是海滨。对方便满脸怪异的表情,说海滨已经变成公园了。不是从高处看海,我是想看看有沙滩可走的海。我这么一说明,司机便答道:那样的话,游艇码头就行了。于是便决定去那里。
这附近有可以住宿的地方吗?我顺便咨询道。司机稍一停顿,回答说:没有啊。我一惊,一家也没有?没有酒店也没有家庭旅馆?到幕张去的话有很多,可是要住店得事先预约。他说。
转眼间到了海边。
“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家庭餐馆吗?”
我边付钱边问。说是十四号国道沿线有,但得走很远,还说可以在这里等我。我虽然感到过意不去,但拒绝的话未免太不明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车门开了,到达车站时已经感受到大海流动的气息,而现在,与黑暗的气息两相交混,变得越发浓郁了。
海!
下车后,我久久伫立在那里,沉浸在喜悦之中。这里是水泥和沙滩和谐组合的海滨,有很多帆船,林立的桅杆魅力无穷,是个美丽的地方。我在附近来回走了两圈,还在伸向大海的细细的水泥路上走了一走,站在道路的尽头,心情无比愉悦。
我大为满足,心想,到了十四号国道沿线的家庭餐馆要喝杯咖啡。回首望去,看见黑暗中出租车停在那里等我。
拉面而已
受到广播节目的邀请,作为嘉宾来到了横滨的广播电台。这里能看到大海、大桥和摩天轮,是个崭新漂亮的演播厅。虽然天阴欲雨,空气却不可思议地格外清澄。从大厅的窗子可以极目眺望房总半岛。
“您带什么乐曲来了吗?”寒暄后,年轻的导播问我。据说在这档节目中,每期都在对话之间播放嘉宾喜欢的四五首曲目,因此在电话中事先提醒我带上中意的CD或者磁带。
“是的。”我充满信心地回答,从包中拿出五六张CD。我喜欢音乐,还考虑到了季节因素,各种各样掺和着挑选了几张带来。
因为每张都是集锦,我解释了希望从中播放哪首曲子。
“这张请播放第六首《有摩天轮的街市》。”
导播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这张要第六首《走向西方》,曲子非常好,很雄壮。”
导播只是听我说,绝不插嘴说“噢,是《走向西方》啊”,也不做任何标记。我突然感到似乎多嘴了,很不好意思。
“这张嘛,是哪个曲子来着?反正每支曲子都很好听,都可以。”
我语无伦次地说罢,导播干脆地回答,噢,是吗,就把这张CD叠在了前两张上面。
虽说哪支曲子都行,但那只是开场白,其实我希望播放《告别的雨声》,自然,这种场合还要来什么“开场白”,是我的过错。
我对自己的失礼张皇失措,于是,其他的CD也都是这般:哦,这张也哪首都行,每首曲子都很喜欢。简直就像在讨好似的不断让步,有气无力地满脸堆笑。
我心想,这和那个是一样的。
所谓那个,是距离我家约莫十五分钟车程的一家拉面店。这家店口碑很好,任何时候去都得排队。那里的规矩是,客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要求追加浇头、要求面条的软硬程度、决定是否要有油脂漂在汤上面。
总而言之是人山人海,店外列着长队,店内也得排队。在店内排队,就是站在柜台前吃拉面的人后面,像忘记写作业被罚站的小学生那样一字排开等着,这时店员上来挨个儿请客人点餐。
拉面、味噌拉面等等,几乎没有人这么简洁地点单,人们差不多都加了些什么,比如说:“叉烧面,面条要硬一点,加一些豆芽。”“拉面,大碗。加鸡蛋。汤里不要放油。”诸如此类。
如此写来很容易,但紧要关头我便不知所措。比如,想好了今天一定要吃面条硬一点的担担面,汤里没有油浮在上面(出门时反复思考过),可是事到临头,为现场气势所迫,勉强才说出:“汤面。”
非但如此,其实更多时候只会说:“拉面。”
可能是觉得点菜越快越好吧。我以前就不擅长速战速决。此外恐怕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店员们全靠脑子记。他们从不用笔写,而是飞速地用脑子逐一记住。他们神情严肃地请客人点单,我担心多嘴会打乱了店员的节奏,只得从头再来。
吃着并非心仪的拉面,我总是暗暗下定决心:过几天再来这里,到时候一定要点自己想吃的拉面。可是细细想来,这里的拉面,不管是什么拉面,并没有好吃到值得我如此反复光顾。
啊呀呀,真是的。
并非幻觉
在我家附近,有个匪夷所思的运动场,围着绿色的铁丝网,还有夜间比赛用的照明设施,却杂草丛生,不知是用于哪种比赛的,总是空无一人。有一次,我看见麻雀在那里练习钻铁丝网。大家都不相信,不过我真的看到过。
那是个星期天,彻夜工作之后外出散步,太阳已经高照,所以我想大概是七点左右。经过运动场时,发现一只麻雀停在铁丝网上。铁丝网的格子是四个角有点圆圆的菱形,麻雀将半个身体钻进这格子里。起初我以为是不小心被卡住了,以前在其他地方,曾经看到过松鼠被卡在破损的铁丝网上动弹不得。人一凑近,松鼠便因恐惧而挣扎,铁丝就在松鼠身上越卡越深无法解救,结果那一次是通知警察前来帮忙解救的。
但是,麻雀似乎不是被卡住的。它以惊人的柔软把身体缩到一边挣脱而出,在附近飞翔盘旋了一会儿后,又停在铁丝网上,把半个身体钻了过去,直到再无法动弹的时候,又机灵地将身子缩回来。我呆立在那里,看着麻雀再三重复这一动作。
突然,麻雀改变了方法,不是停在铁丝网上,而是增加了助跑(也许该说是助飞),笔直地冲向那菱形空格。
轻松漂亮地钻了过去。
那一瞬间真是爽快透顶。麻雀几乎以直角冲向天空,在运动场内欢悦地翱翔盘旋。我也怀着畅快的心情回了家。
然后,这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夜晚,走在运动场的旁边,噼噼啪啪地传来了巨大的响声,我吃了一惊,停下脚步。响声多次重复。噼噼啪啪,噼噼啪啪。花了好几秒钟,我才发现似乎是飞虫撞击在照明灯上发出的响声。照明灯发出泛着紫色的白光,位置非常高,睁大眼睛也看不到飞虫的影子。响声好大。
这草也真够茂盛的。我透过铁丝网,注视着长得高高的野草。好些日子没走这条路了,这里没人管理吗?野草长得几乎高及我的腰部,玩命似的穿出铁丝网,伸向路边摇摇摆摆。绿色焕发着生机,在夜色中狂妄得令人心烦。
在这野草丛生的运动场上,有人在玩橄榄球。是三个人,还穿着运动服,红色基调的条纹上衣和短裤。体型强健,但是不年轻(即便客气,也不得不说是老年)的男人们,抱着球弯着腰拼命疾奔,再抱着球倒地。倒地时那勇猛的劲头简直令人担心会不会出事。然后站起来,再跑,再倒地,三个人你推我搡。
一幅奇妙而异样的光景。三人中有两人留着胡子。这里不光有飞虫撞击的白中泛紫的照明,周边紧挨着几盏路灯,再加上又是满月之夜,运动场非常明亮,犹如舞台一般。
尽管紧盯着看不太礼貌,但我竟然忘记了原本打算到便利店去付公共管理费用的,茫然地看得入神。道路对面那盛期已过的栀子花,白色的花瓣边缘已经泛黄,散发着甜蜜浓郁的香味。
“练习倒地?在那种草地上?老爷爷们?”
回家汇报情况后,丈夫眼睛瞪得滚圆说:又是幻觉吧。麻雀的事情他也全然不信。
“那你去看一下不就得了?”我说。可嫌麻烦的丈夫却稳坐泰山。
“哎呀,快点。明明是真事,居然被你怀疑,人家委屈不委屈呀。”
我硬把丈夫拉扯过去,然而运动场上空无一人,只有灯光照射下的野草。
后来,散步时顺便经过好多次,都没有再看见过那只麻雀和老橄榄球员。散发着甜蜜香味的栀子花也凋谢了。
刷过头啦
昨天去了牙科诊所。大后天还要去。我的牙齿很糟糕,龋齿从未断绝过,所以看牙医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几个月下来治疗结束时,医生也绝不说“治好了”,而是说这次暂且这样吧。这次暂且这样吧,过两三个月再来看看。
结果三个月过去了,医生看了我的牙齿后十分惊讶。
“哟,这里也生虫牙了,这里也是。哎呀呀,这是从旁边长出来的。你真了不起。”
了不起,这话也未免太那个了吧。
总之,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一直去那个牙医诊所看牙。
十几年前,牙医诊所重新装修了一番。诊所在商住楼的五楼,装修后内部焕然一新,非常整洁漂亮。晚餐席上我说了这事,于是父亲说:
“哦,起码有一根梁柱是我造的吧。”
他指的是我的治疗费。后来我开始自己支付治疗费,果不其然,父亲所说未必是玩笑,我低叹道。装修前的诊所有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其实就是对面大楼的招牌,而现在的房间没了窗户,变成一幅画挂在那里。
小学和中学定期健康检查,三位穿白大褂的牙医并排坐着,无论在哪位医生前排队等候,结果都一样:“C1,C2,C4,Karies,C1。”
C表示龋齿的程度,似乎数字越小程度越轻。虽不知道Karies意味着什么,但时常这么说我。
我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龋齿,自然,牙齿是拼着命在刷的,十几岁的时候就在学校里放了把牙刷刷牙。我的父亲只在早晨刷一次牙,还是敷衍了事地糊弄一下就完事,他的诡辩是:“像香织那样死命地刷,不还是刷出那么多虫牙来,岂不是越刷越不合算。”
即便如此,我依然刷我的。因为我能为预防虫牙做的事,也只有这个了。
然而事与愿违。就在前两天,牙医看了看我的口腔后说:
“啊呀,香织,牙龈萎缩了,刷牙有点用力过猛啦。”
我无言以对。
对于牙医诊所,我有许多回忆,当初,是现在这位医生的父亲“大先生”给我诊治。当时年近八十的大先生是个热爱中国、很有个性的倔老头,治疗技术虽然了得,却不注意细微之处,为了把我的嘴巴张大,拿着带柄的镜子使劲拉扯嘴角,结果弄得嘴巴裂开(真的有一道裂痕),这类事情也时有发生。尽管如此,我和医生的关系还是很不错,我对护士调制的填充剂很感兴趣,也想试试。大先生就把用水调和的黄色粉末和玻璃板给了我。而我有时也给他写信,最先断言我将来会成为作家的人,便是他。
把长谷川町子的漫画《海螺小姐》全部通读了一遍,也是关于牙医诊所的记忆之一。配给是什么?煤球是什么?当年就是这样边不停追问坐在旁边的母亲,边读完的。
还有这样一件事情。
因为电视台的工作去了英国。四轮驱动的面包车花了半天时间来到了荒野(去采访“呼啸山庄”)。决定在车内吃完午饭就开始拍摄的时候,我一个门牙从牙根处断下来了,就因为咬了一口柔软的三明治。
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坐在助手席上,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断下来的牙齿,再悄悄地对着反光镜咧了一下嘴,吓得浑身哆嗦。不折不扣,一张傻乎乎的脸。
拍摄中止,全体工作人员一同打道回府,四轮驱动车原路下山。大家一言不发。
似乎是因为牙齿不好,反倒命中注定总能碰上好牙医,那次的牙科诊所也卫生舒适,还有一位热情的女医生,高明地为我进行了紧急处理。
事后我才知道,断掉的牙齿是颗假牙,所以断下来也不疼。你不知道这是假牙吗?大家都大吃一惊。我的牙医是名医,这便是证据。
独自品茶
一位朋友马上就要结婚,未婚夫要求她:“婚后希望不要单独一人进咖啡馆。”她大吃一惊。听了这话,我自然也大吃一惊。据说这个男人的说法是:“在乡下,结了婚的女人单独到咖啡馆去是很怪的。”暂且不论此事的真伪,那将要结婚的朋友无比喜爱咖啡店,而且宗旨就是独自一人去——可能并非如此,但总而言之,是喜欢独自一人去的。因此如何是好?她十分困惑。这种婚不结也罢,我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因为我早已知道,结婚,不管是怎样的结婚,原本就是一种疯狂的行为。
我也喜欢咖啡馆。基本都是一个人去。和谁一起去当然也不坏(何止如此,有时甚至妙不可言),然而,要享受去咖啡馆这件事,绝对还是独自一人好。
我觉得这与旅行一样。
正是为了品味孤独才去。在未知的地方,孤零零地一个人待着,很快又从身处的场所中消失。那扇窗户、桌子、咖啡杯,与我和我的生活毫无关系,始终存在于那里。那种正当性和安心感令人喜欢。
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置身于另外的时间之中。在那里工作的人们,不知为何总感觉是故事中登场的人物。
联想起称心的几家咖啡馆,店内的模样、咖啡的味道自然不必说,印象主要由店内的通风程度左右。这里说的不是换气和窗子之类,该怎么说呢,是一种感觉,一种好比缘分的东西。也许该说得看是否投缘。通风良好的咖啡馆让人如鱼得水。
我刚才写道,与别人同去咖啡馆有时也不坏。那当然是说与喜欢的人一同去。这种时候,只要是陌生的咖啡馆,不管什么样的都不坏。问题在于自己称心的咖啡馆。总是单独一人前去的称心的咖啡馆,极少有一起去也让我感到幸福的人。那必须是喜欢的人,同时又必须是即使喜欢,也不能太接近的人。
因为那是去充当旅人的地方,不能把日常带进去。一起前往的人也如同故事中的人物一般就好了,是内心相距很近,但外在相距很远的人。
结婚后让我感到悲哀的事情之一,便是再也不能与丈夫一起到那样的咖啡馆去了,虽然这么说只怕要遭到朋友那位未婚夫的殴打。
关于咖啡馆,我有一些记忆。
高中刚毕业非常无聊的那段日子,喜欢咖啡馆里的大理石柜台。大热天把手臂放在上面,冰凉冰凉的。那是八十年代初期,点的自然是“艾米茶”。这家位于坡道中段地下的咖啡馆,从窗户能看到夏日街头的绿色和行人的双脚。
大学附近公寓一楼的风格怪诞的咖啡馆,只有一个男人独自在经营,供应当时还非常少见的“茶意”,味道好极了。
在甲州大道边宽敞的咖啡馆里,第一次被男朋友甩了(还是打电话把我喊出来再甩的)。走出店外,男朋友跨上刚刚买来的花哨的橙色摩托车,从我的人生中消失了。
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在新宿那家狭窄的咖啡馆,被红笔改得面目全非的原稿遭退,告诉我全都是垃圾。只要一去那里,明明知道太甜,但总是无意间就点了杏子果汁。
还有安德丽。
从前,父亲带着我和妹妹常常散步去那里。安德丽是当时我们家那一带火车站前的一家咖啡馆的名字,正确的名字应该是安德礼。墙纸是白底粉红色的条纹,有雪白的桌子,是一家老派风格的蛋糕店,还有冰激凌外卖。
“去不去安德丽?”
父亲这么说着,邀请我们。把“去不去”说成“去——不——去”,大概是想激发我们的兴奋吧,平时说话心平气和的父亲也语调高扬起来。
安德丽店堂明亮,具有西洋风格。我和妹妹之所以高兴,与其说是有东西可吃,不如说是因为能到那里去。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后来安德丽破产了,如今那里成了做咖喱的中村屋。